那本册子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少年瘦削的肩膀微微塌陷。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碑林深处那两个身影，声音嘶哑而决绝：“巫祝大人，这是韩家百年来的罪证——《删述录》。”
朔月接过册子，指尖触及那粗糙泛黄的纸张，一股陈腐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竟藏着另一层用淡墨写就的批注。
那些字迹极其微小，藏于正文的笔画偏旁之中，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墨迹晕染。
“崇元三年，河东大旱，饥民三万揭竿而起，官军镇压，斩首三千，记为‘天降赤罚，妖民作乱，帝君神威，旬日平之’。”朔月缓缓读出正文，目光却凝固在一旁几乎看不见的“减笔字”上。
那几个字，以一种诡异的笔法，将“三万”这个数字拆解嵌入了“天降赤罚”西个字的偏旁里。
原来，这才是真相。
饥民暴动被扭曲为天罚，官员贪腐的罪责被推给虚无缥缈的“小人作祟”，而那些冰冷的死亡人数，则像一道道冤魂，被肢解后封印进了粉饰太平的史书笔画之中。
百年来，韩家历代儒官，就用这种阴毒的“减笔字法”，系统性地阉割着历史。
“拿去，逐页拓印。”朔月的声音冷得像冰，“贴遍帝都所有书院门前，再附上一行批注。”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写——你们读的‘历史’，是别人挑剩的骨头。”
命令一下，影火卫如鬼魅般散去。
一夜之间，帝都的士林炸开了锅。
无数年轻学子聚集在书院门口，对着墙上张贴的拓印件，脸色从震惊、怀疑，最终变为一种被愚弄后的滔天愤怒。
他们引以为傲的经史子集，他们寒窗苦读所信奉的圣贤之道，竟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百年骗局！
“开卷库！我们要查阅原始档案！”的怒吼声，此起彼彼伏，汇成一股足以撼动国本的洪流。
三日后，帝都广场，忆心鼎前。
聆风亲自主持的“千音庭审”拉开序幕。
他没有设公堂，没有摆惊堂木，只命人将两份巨幅拓本并列展出，左边是记载着无数冤魂的《删述录》，右边是巫祝一脉世代秘传的《烟火志》。
“三百年前，一场‘焚书坑巫’，烧掉的仅仅是诗稿吗？”聆风的声音通过扩音巫阵，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他双手结印，猛地拍在地面。
霎时间，一座巨大的“回响阵”以忆心鼎为中心亮起，无数淡蓝色的光点从地底升腾而起，那是被焚毁诗稿中残存的魂魄意念。
阵法催动，一阵阵悲怆的吟诵声在广场上空回荡，那是三百年前被烈火吞噬的诗句，是亡魂不甘的嘶吼。
“……官仓鼠肥民断炊，夜掘枯骨充菜羹……”
当这句诗被一个苍老而绝望的残魂念出时，台下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学士浑身剧震，猛地前倾，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他颤抖地抬起头，浑浊的老泪纵横交错：“你们……你们总说巫术惑民……可谎言流传千年，才是世间最毒的蛊啊！”
全场死寂，唯有风穿过广场西周悬挂的灯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朔月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个始终跪在台下的韩家庶子身上。
她走下高台，亲手将他扶起：“我不需你跪谢，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递过一支通体漆黑、笔锋锐利的蚀日部族骨笔：“你说你想赎罪？好。那你现在就写——写下你们家族删掉的所有名字，每一个，都不能漏。”
少年颤抖着接过骨笔，走到早己备好的巨幅白布前。
他深吸一口气，蘸满墨浆，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李阿六，崇元三年饿死街头，因言‘官粮不如狗食’被押解吏杖毙。”
他笔尖落下的瞬间，广场中央的忆心鼎“轰”地燃起一道幽绿色的火焰，火光中，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临死前那双不甘的眼睛一闪而逝。
少年没有停，手腕翻飞，一个又一个名字从笔下流出。
“张寡妇，崇元西年，为护二子不被征兵吏拖走，投井自尽。”
“王铁牛，崇元五年，因缴不齐人头税，全家自缢于梁上。”
每写下一个名字，忆心鼎便升起一道幽焰，映出一幕幕临终的惨状。
起初只是零星的火苗，渐渐地，火焰越来越多，越来越旺。
三千个名字写毕，冲天的幽焰汇成一片火海，将半座帝都的天空都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又三日后，一道震撼朝野的诏令自宫中传出：即日起，废除以“五经”为纲的科举定品制，改为“实录策论”取士。
所有考生，必须依据《烟火志》中记录的真实片段，撰写经世治国之策。
此令一出，旧儒集团哗然。
他们聚集在国子监门前，以集体退学相胁，声嘶力竭地痛斥此举为“废弃圣道，妖言乱国”。
朔月端坐于高楼之上，冷眼旁观。
她没有派出一个士兵去镇压，只对身边的影火卫下达了一道命令。
片刻后，百口大锅被架在国子监门外，卫士们将缴获的无数《删述录》副本投入锅中，添水熬煮。
纸张在沸水中翻滚、融化，最终变成一锅锅浓稠的黑色纸浆。
“去，制成墨，请城中百名孩童来此写字。”
很快，百名七八岁的孩童被领到国子监的围墙前。
他们用那些由谎言熬成的墨汁，在墙上一遍遍书写着同一句话。
“我说的，才算。”
稚嫩的笔迹，漆黑的墨痕，贴满了整面高墙。
墙内，是白发老儒们气急败坏的怒斥；墙外，是孩童们天真懵懂的琅琅书声。
这幅荒诞而又震撼的奇景，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夜色如墨。
朔月与聆风并肩立于碑林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
新刻的《昭冥律令》全文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他们以为我们在争庙宇、争香火、争一个国教的地位……”聆风望着那片由巫纹灯火点亮的城市，轻声道，“其实我们争的，只是一个人死后，还能不能被人提起。”
朔月点头，从腰间取下那枚古朴的青铜铃铛，轻轻一摇。
霎时间，全城的巫纹灯光芒大盛，在夜空中再次勾勒出那幅璀璨的星图。
突然，星图西北角，一颗原本明亮的星辰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那是代表疤脸九的命星。
两人皆是心头一沉，默然良久。
朔月面无表情地将铃铛挂回腰间，转身走向通往山下的阶梯，声音听不出喜怒：“走吧，还有十万份从各地收缴上来的《烟火志》等着我们审阅、甄别、归档。”
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身后，夜风穿过林立的石碑，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啸，仿佛是这片土地上沉睡了千年的无数亡魂，汇成了一句无声却又无比清晰的回答。
我们记得。
然而，朔月明白，让亡魂安息只是第一步。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让活人接受这撕开血肉的真相。
那些在书院墙前沉默了三日三夜的年轻学子，他们心中燃起的是希望的火种，还是足以将一切焚尽的业火？
明天，她将亲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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