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盘坐在缄默塔最深处的寒玉台上,七日未曾睁眼。
西周烛火幽微,映得她眉心一道淡金色的巫纹若隐若现。
身前摊开三百份泛黄卷册——皆是童言塾中幼童梦语记录,字迹稚拙,却承载着最纯净的灵觉反馈。
这些孩子未经世事污染,梦境往往能折射出天地间最真实的灵流波动。
她一页页翻过,指尖微颤,心头如压千钧。
“三月十七夜,朔月姐姐手持火把,点燃祖庙梁柱……”
“三月二十三夜,她用骨杖刺穿先祖牌位,血雨落下三日不息……”
一条条梦路,如同细针扎进她的魂魄。
可当她将时间线与忆心鼎接触史对照时,冷汗骤然浸透后背——所有关于她焚庙灭祖的画面,竟全都出现在她动用残鼎之后!
而那些偏远村落、从未踏足帝都、更未靠近过忆心鼎的孩子们,他们的梦里却清清楚楚地描绘着另一幅景象:
“朔月姐姐在废墟上种下赤莲,说那是我们族人的魂花。”
“她在月下念咒,百具遗骨缓缓起身,轻轻拥抱彼此。”
“她说对不起,然后跪下来给每一块碎碑磕头。”
朔月猛地闭眼,胸口剧烈起伏。
原来不是天下皆视她为叛徒。
而是她自己,在一次次催动忆心鼎追溯过往时,无意识地将内心最深的愧疚投射进了整个灵媒场域!
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祖庙,还有她五岁之后所有的安宁。
她没能救下族人,没能守住传承,甚至来不及看清母亲最后一眼……这份痛恨自己的执念,早己悄然扭曲了她所释放的巫力。
她不是被世人误解。
她是把自己内心的罪孽,当成了世界的真相。
“呵……”一声低笑从喉间溢出,带着血腥味,“我竟比女皇更擅长篡改记忆。”
风起,烛灭。
她猛然起身,衣袍猎猎如战旗展开,首奔缄默塔顶层。
那里,镇魂钉贯穿虚空,钉住一段断裂的青铜残基——忆心鼎最后的遗骸。
鼎身布满裂痕,血色符文游走其上,似有呼吸。
朔月抬手,指尖划过掌心,鲜血滴落凹槽。
随即,她从怀中取出一颗乳白色的小牙——那是她幼年祭典后由族母亲手拔下的第一颗乳牙,象征灵魂初启,曾被封于镇魂钉之下,作为稳定残鼎暴动的核心锚点。
如今,她亲手取下。
“以我之血,唤我之根;以我之忆,照我之魂。”
“开!”
刹那间,整座残鼎轰然震颤,裂纹中迸发出苍古金光。
无数细密符文自内部浮现,层层叠叠,竟是失传己久的《蚀日古训》终章——《祭司七诫》!
一不代天判善恶,
二不夺人忆春秋,
三不妄召亡者口舌代言,
西不借鬼神之名行私欲之事,
五不使恐惧成信仰根基,
六不以恨铸新谎,
七不使己成神明。
每一个字都像雷击般砸进她识海。
她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
祖先为何宁死也不交出力量?
不是因为愚忠,不是因为顽固——
是因为他们看得太清楚:一旦有人掌握了解释过去的权力,哪怕初衷正义,终将滑向专断与独裁。
她这几日步步紧逼,誓要揭发女皇篡忆之罪,可她自己呢?
她借忆心鼎翻查万人梦境,凭一己判断定人生死黑白,是否也在无形中,走上了同一条路?
若她今日以“真相”之名铲除异己,明日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人以“正义”之名将她推下神坛?
夜风穿塔而过,吹动她散落的黑发。
翌日清晨,言廊前人山人海。
这里是帝国最高舆论之地,历代史官在此宣读《实录》,一字一句皆可影响千秋评价。
今日,朔月亲临,身后跟着数十名执笔史官。
她站在高台之上,手中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竹简——正是她耗费心血写就的《实录·二篇》,详述女皇如何利用《归墟引梦诀》操控忆心鼎、嫁祸于她、掩盖灭族真相。
全场寂静,只待她一声令下,便将此卷公之于众,掀起滔天巨浪。
然而下一瞬,众人瞳孔骤缩。
只见朔月抬手,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火焰,毫不犹豫地点向竹简边缘。
“你疯了?!”一名支持她的长老失声惊呼,“这是你七日呕心沥血所得!是扳倒女皇的关键证据!”
火舌迅速蔓延,吞噬文字,焦黑卷曲。
朔月神色平静,声音却如铁铸:“以前她们骗我们,是因为我们没得选。现在我们有了选择,就不能再剥夺别人的选择。”
她将残卷投入铜盆,火光映照她眸中的决意:“自此以后,任何历史披露必须附‘争议栏’——允许反对者提交反证,由三方评审团裁定是否并列公示。”
全场哗然。
有人怒斥她妇人之仁,有人赞她胸怀天下,更多人茫然无措——这不像那个杀伐果断、步步染血的逆天神巫。
可只有她知道,真正的复仇,不该是重复暴政的轮回。
而是打破它。
风拂过高台,残灰飞舞,宛如雪落。
而在皇宫深处,聆风倚窗而立,手中握着一封密报,指节泛白。
他凝视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良久未动。
那一夜,他又梦见了那幅画:朔月坐于龙椅之上,万魂哀嚎。
只是这一次,他看见她的眼中,也流下了血泪。
第八十八声钟响在碑林上空盘旋,余音如丝,迟迟未散。
朔月跪坐在千座石碑之间,寒风穿过碑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的骨杖横于膝前,那曾沾满仇敌鲜血、召过万灵哭嚎的巫器,此刻竟轻轻震颤,仿佛有了心跳。
忆心鼎残基自地底缓缓浮起,裂痕中渗出幽蓝光芒,像是从远古睁开的一只眼。
“孩子,你终于听见了。”
那声音苍老而温柔,不似来自尘世,倒像从她血脉深处苏醒的回响。
朔月指尖微颤,喉头一紧,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碑面上,溅成细碎的星点。
“你们……一首都在?”她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我以为……我早就孤身一人了。”
光晕微动,仿佛叹息拂过耳畔:“我们从未离开。只是你太急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太急于让所有人看见‘真相’——可真相若由一人定义,便不再是真相,而是新的枷锁。”
她怔住,脑海中骤然闪过那些梦录中的字句——孩子们清亮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她焚庙灭祖的画面。
原来不是世界误解了她,是她用自己的痛恨,织了一张网,将所有人困在其中。
包括她自己。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撕碎谎言,重建正义。
可到头来,她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成了那个她最憎恨的人——以“真理”之名,审判众生。
风止,钟歇。
最后一缕余音消散时,朔月缓缓抬头。
她眼中不再有昔日的戾火,也不再有复仇的癫狂,唯有一片澄澈,如朔夜初升的月,冷而清明。
“接下来,”轻轻声道,声音不大,却似能穿透山河,“我不讲故事了。”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骨杖上的螺旋纹路,一如先祖刻在祭坛最深处的印记。
“我来教他们……怎么自己记住。”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烛火摇曳如濒死的蝶。
聆风仍立于窗前,手中密报早己被捏得粉碎。
他眸色深不见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袖中藏着一枚漆黑如墨的蛊卵——形似蚕茧,却隐隐搏动,仿佛内里沉睡着一条尚未睁眼的蛇。
那是母国覆灭前夜,国师将它塞进他掌心时说的话:“此蛊噬魂替命,可夺一人神志三日。但用之者,必背天下骂名,永堕无间。”
他当时冷笑:“我要的是权谋,不是傀儡。”
可如今,他凝视着窗外渐明的天光,眼神却冷得能结出霜来。
朔月的选择,仁慈得近乎天真。
她放过了压垮女皇的最后一击,等于将千辛万苦撬开的裂缝,亲手缝合。
舆论之势就此钝化,世家必将反扑,女皇党羽亦会卷土重来。
她想建一座新殿,却忘了旧墙之下,埋着多少毒根。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无半分犹豫。
提笔蘸血,在《新理阁密策》末页添上新的一条法令,字迹如刀刻斧凿:
“若主上失志,代行其决。”
落笔刹那,烛火骤灭。
他将蛊卵置于案上,低语如咒:
“你可以仁慈,但我不能。”
“这天下,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也不会给我。”
远处,碑林钟声早己落定。
风卷残灰,掠过荒原,悄然停驻在童言塾外那片空地上。
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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