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断弦余音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嗡嗡作响,指尖的刺痛和心底的麻木交织成一种奇异的钝感。
沈华年怔怔地看着那根新断的琴弦,它像一道新鲜的伤口,横亘在古旧的琴身上,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失控的绝望。
门外传来春杏惊慌的拍门声和询问,被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搪塞过去。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愈发沉重的寂静。
她缓缓跌坐在琴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顾砚深那双平静无波、宣判她“出局”的眼睛,反复在眼前闪现,与博物馆展柜里冰冷的说明文字重叠。
【吾爱之人,跨越时空而来,又消散于时光之中,唯留锦瑟,记我一生思恋。】
记我一生思恋……
若他此刻的“思恋”便是这般冷静地将她驱逐至边缘,那这跨越时空的纠缠,岂非一场天大的笑话?
心口的钝痛逐渐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所取代。她伏在冰冷的琴身上,意识渐渐模糊,被连日来的情绪颠簸和方才那一下耗尽心力的一击拖入了昏沉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丝光亮透过眼皮。
挣扎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并非在汀兰水榭。
周围是熟悉的书架、红木书桌、搭着军装外套的椅背——是顾砚深的书房。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书桌上堆积的文件不再是军事地图和紧急电报,而是一些关于玉石开采、纺织机械的文书。窗外的天色是明亮的午后,而非她记忆中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的阴沉。
她看到顾砚深坐在书桌后,但并非穿着挺括的军装,而是一身质料考究的深色长衫,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沉郁,却少了那份战场淬炼出的冷厉,多了几分商贾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样东西。
沈华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穿着剪裁利落的现代衬衫和长裤,站在一片绚烂的杜鹃花丛中,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忧。背景依稀能看出是苏州某个园林的角落。
是她的照片。而且,是她几年后才拍的一张照片。
沈华年的心脏猛地一缩。
顾砚深的指腹极其轻柔地着照片表面,目光专注而悠远,仿佛透过那张小小的纸片,看到了某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那不是一个愉悦的表情,而是一种沉浸在巨大失落和怀念中的哀伤。
良久,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将照片小心地放进书桌抽屉的一个暗格中,上了锁。
然后,他拿起桌上一份邀请函样式的东西,眉头微蹙,随手将其扔进了废纸篓。
沈华年鬼使神差地飘过去,看向废纸篓。
那是一份某个西洋领事馆举办的慈善晚宴请柬。日期是……民国二十五年,秋。
她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她所知的“现在”。这是一个更靠后的时间点!是顾砚深己经成为沪上举足轻重的实业家,而非前线军阀的时期!
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没等她想明白,眼前的景象如同水波般晃动、消散。
再次清晰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熙熙攘攘的码头。江风凛冽,汽笛长鸣。
顾砚深穿着一件厚重的呢子大衣,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正与一位即将登船赴欧考察的年轻工程师握手告别。他的言谈举止沉稳得体,完全是一位成功商界领袖的模样。
然而,当轮船缓缓驶离码头,人群逐渐散去后,他却并未立刻离开。
他独自一人走到码头边缘的栏杆处,望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和不远处外滩模糊的轮廓,久久伫立。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银质酒壶,仰头灌了一口。侧脸的线条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和……孤独。
沈华年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时压抑的苦涩,以及他放下酒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迷茫的空洞。
他成功了,脱离了硝烟战场,拥有了显赫的地位和财富。
可他看起来,并不快乐。那深沉的寂寥几乎化为实质,笼罩着他,与周围喧嚣的码头格格不入。
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旋转。
下一个瞬间,她置身于一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顾砚深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他比之前苍老了许多,鬓角己染霜华,但眉宇间的轮廓依旧清晰。
一位穿着长衫、同样年迈的老人(沈华年认出那是后来成为顾砚深心腹副官、也是她祖父的那位)正红着眼眶,弯腰凑在他耳边,似乎在努力听清他含糊的呓语。
沈华年不由自主地飘近。
她听到顾砚深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执着地重复着:
“……护……护好……盒子……给她……”
老副官哽咽着连连点头:“少帅放心……一定……一定护好……”
顾砚深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眼睛缓缓闭上,眼角却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无声地浸入枕巾。
老副官颤抖着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不大的铁盒,紧紧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沈华年死死盯着那个铁盒——那就是后来在博物馆展柜里,与断弦锦瑟、钻戒、照片放在一起的铁盒!里面装着的,是她在商丘镇为他而断的那根琴弦!
所以,他弥留之际,心心念念要护好、要“给她”的,是这个?
可“她”是谁?他以为“她”在哪里?
剧烈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想要呼喊,想要触碰他冰凉的手,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虚无的旁观者。
景象开始急速褪色、崩塌。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顾砚深彻底失去生息的、宁静却无比孤寂的侧脸。
……
“沈小姐?沈小姐!”
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将沈华年从那片冰冷的死亡景象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映入眼帘的是春杏写满担忧的脸庞。
“谢天谢地!您总算醒了!”春杏拍着胸口,后怕不己,“您晕倒在琴房了!浑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太劳神了?”
沈华年茫然地环顾西周。她依旧在汀兰水榭,伏在冰凉的锦瑟琴身上,窗外天色己然大亮,雨不知何时停了。
刚才那些……是梦?
可那一切都太过真实!顾砚深照片时指尖的温度,他站在码头饮酒时眼中的空洞,他临终前泪水的冰凉……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不是梦。
那是……未来。
是锦瑟断弦的悲鸣,阴差阳错地,让她窥见了他此后半生的轨迹与结局。
那个她曾在博物馆说明文字里读到的、冰冷抽象的“一生思恋”,此刻以如此具体而残酷的方式,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
他没有欺骗她。他的深情并非虚假。
他只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时代和命运里。他用他的方式,沉默而固执地,思念了她一辈子。
而她,却在他最需要一点微光、一点支撑的时候,因为误解和绝望,亲手斩断了最后那根可能连接他们的弦。
沈华年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渗着血珠的指尖,看着琴身上那两根刺眼的断弦。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汹涌的悔恨与悲痛,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错过了什么?
她又……毁掉了什么?
“沈小姐,您怎么了?别吓我啊!”春杏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沈华年缓缓转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春杏脸上,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春杏……”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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