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辰盘膝坐下的那一刻，禅房内那股几乎要冻结空气的悲恸与狂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了。
他整个人如同一尊在岁月长河中静坐了千百年的石佛。
不动，不言，不思，不语。
唯有那紧闭的双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他内心世界依旧上演着何等惊心动魄的天人交战。
“阿弥陀佛。”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佛号如空谷足音，再一次在萧辰的耳畔缓缓响起。
他睁开了眼。
只见角落里，那尊仿佛早己与天地同化的“石雕”——渡厄老僧，不知何时也睁开了他那双似乎能够洞悉三世因果的浑浊眼眸。
“施主，想通了？”
渡厄老僧的脸上无悲无喜，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丝毫波澜的古潭。
萧辰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然后对着渡厄老僧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请大师……教我。”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与恳切。
那是一头桀骜不驯的洪荒凶兽，在经历了最惨痛的教训之后，终于愿意暂时收起自己那足以撕裂天地的利爪与獠牙。
渡厄老僧看着他，浑浊的眼眸之中终于闪过一丝淡淡的欣慰之色。
“痴儿，能回头便是岸。”
他缓缓伸出那干枯如树皮般的手掌，虚空一扶。
一股柔和却又浩瀚无边的无形之力，瞬间便将萧辰弯下的腰轻轻托了起来。
“女施主的伤势，贫僧己用‘大悲咒’暂时稳固住了她的道体本源。只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她的神魂自我封印，便如一盏风中残烛，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那为数不多的灯油。”
“最多七日。”渡厄老僧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七日之后，若是还得不到瑶池圣水的滋养，她眉心的九品金莲便会彻底凋零。届时，大罗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七日？！”
萧辰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短得多！
“那蓬莱仙岛究竟在何处？又要如何才能到达？！”他急声追问道。
“贫僧说过。”渡厄老僧却是不疾不徐地缓缓摇头，“蓬莱，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也不在北。它，在你心中。你心中何时无尘无垢，眼中自然便能看到那接引你的慈航宝筏。”
“我……”
萧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是无言以对。这些玄之又玄的禅机，对于一个习惯了用拳头和力量解决问题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
“大师，我该怎么做？”
他索性不再去追问那遥不可及的结果，而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僧身上。
“呵呵……”
渡厄老僧笑了笑。他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身，那枯瘦的身影竟是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厚重之感。
“你随我来。”
说完，他便迈开那看似缓慢、实则一步便跨越了无尽空间的玄异步伐，朝着禅房之外走去。
萧辰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古朴的回廊，走过青石铺就的小径。一路上，偶有身穿僧袍的僧人见到渡厄老僧，皆是远远地便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恭敬地躬身行礼，口称“师祖”。
而那些僧人看向跟在渡厄老僧身后的萧辰，目光中却充满了好奇与不解。他们想不明白，这位几乎从不踏出自己禅院半步的活化石级别的师祖，为何会亲自带着一个尘缘未了的俗家青年。
对于这些目光，萧辰视若无睹。他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前方那道看似普通、却又仿佛与整座普陀山的天地大道都融为了一体的苍老背影之上。
很快，渡厄老僧便带着他来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后院之中。
这后院极大，地面皆由一整块巨大的青石铺就而成，光滑如镜。而在那庭院的最中央，却生长着一棵巨大到有些不可思议的菩提古树！
那古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其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大华盖，几乎将整个后院的上空都给彻底遮蔽。而最奇异的是那满树的菩提叶，每一片都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淡金色。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那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片斑驳的金色光影。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无数金色的菩提叶如同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缓缓地飘落而下，铺满了整个庭院。
那景象美得令人窒息，充满了一种神圣而又静谧的禅意。
“这里是菩提院。”渡厄老僧缓缓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这里。”
“做什么？”萧辰下意识地问道。
渡厄老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到了庭院的角落，从墙边拿起一把由最普通的竹子扎成的扫帚，然后将它递到了萧辰的面前。
“扫地。”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扫地？”
萧辰彻底愣住了。他想过千万种可能，或许是让他诵读三千佛经，或许是让他面壁思过感悟禅机，甚至是让他去闯什么十八铜人阵，他都不会感到丝毫的意外。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渡厄老僧让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扫地？
“大师，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只有七天的时间！您让我在这里扫地，如何能放下仇恨？又如何能找到那蓬莱仙岛？！”萧辰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焦急。
“出家人不打诳语。”渡厄老僧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平静神情，“这满院的落叶，便如你心中的万千烦恼丝。何时这庭院净了，你的心也就净了。心若净，则菩提现。”
说完，他便将那竹制的扫帚硬塞进了萧辰的手中，然后缓缓转过身，迈着那不疾不徐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朝着庭院之外走去。
只留下萧辰一人，手持着一把普通的扫帚，呆呆地站在这满是金色落叶的巨大庭院之中，满脸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他己经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相信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僧。
“扫地，便扫地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轻飘飘的竹制扫帚，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乎铺满了整个庭院的厚厚一层金色落叶，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若真要一片一片地去扫，只怕扫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够扫得干净，更何况那树上还在不停地有新的落叶飘落下来。
“罢了。”
萧辰摇了摇头。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凡人，扫地何须用手？
心念一动！一股精纯的龙凤神力瞬间便从他的体内弥漫而出！他打算操控气流，形成一阵柔和的旋风，将这满院的落叶一次性全部卷到角落里去，这样既省时又省力。
然而！就在他那足以轻易掀翻一座山岳的无形劲气，刚刚接触到地面之上那一片片看似轻若无物的金色菩提叶的刹那！
萧辰的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骇然地发现，自己那无往而不利的龙凤神力竟是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地面之上那成千上万片的金色落叶，竟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每一片薄薄的树叶之上，都承载着一座太古神山的恐怖重量！
“怎么可能？！”
萧辰的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不敢置信之色！
他不信邪，体内的龙凤神力再一次疯狂地催动！这一次，他几乎用上了自己三成的力量！一股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席卷而出，足以将钢铁都轻易碾成齑粉的恐怖力量，狠狠地作用在了那满地的落叶之上！
然而，结果依旧！
那满地的金色菩提叶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那狂暴的气浪如何冲刷，它们依旧是纹丝不动，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这……这些树叶……”
萧辰彻底被震惊了。他终于意识到，渡厄老僧让他扫地，绝非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这些看似普通的菩提叶，根本就不是凡物！
……
也就在萧辰为这扫不动的落叶而感到震惊无比的时候，两个身穿青色僧衣的小沙弥正抱着一摞刚刚浆洗干净的衣物，从菩提院的门外经过。
“咦？明心师兄，你快看！”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小沙弥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庭院之中那正对着一地落叶皱眉苦思的萧辰，好奇地说道，“那不是师祖他老人家今天早上亲自带回来的那个俗家弟子吗？他怎么在这里扫地啊？”
被称作明心的那个年纪稍长的僧人闻言，也是朝着庭院之中瞥了一眼。当他看到萧辰那笨拙的模样之后，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抹淡淡的不屑。
“哼，还能是为什么？多半是身受重伤，修为尽废，成了个废人。想要留在我们普陀山寻求庇护，便只能做些粗鄙的杂役活计，来换取师祖的一点怜悯罢了。”
“啊？修为尽废？”小沙弥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同情之色，“那他也太可怜了。”
“可怜？”明心冷笑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辈修佛之人，讲究清净无为，不沾因果。此人一看便知是从那红尘俗世的血腥厮杀之中爬出来的亡命之徒，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自己的报应。师弟，我们走吧，这等杀孽缠身之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污了我们自己的修行。”
说完，他便不再多看萧辰一眼，抱着衣物径首离去。那小沙弥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也不敢违逆师兄的意思，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又如何能够瞒得过萧辰那早己淬炼得无比敏锐的五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废人……”
“报应……”
萧辰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双本己沉寂下去的眼眸之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抹冰冷刺骨的杀意！
以他往日的心性，胆敢如此对他评头论足之人，早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是！那股滔天的杀意仅仅升腾起了一瞬间，便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菩提树独有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那几乎要暴走的心绪重新恢复了一丝平静。
“不……”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们说的或许没错……我现在，可不就是个连地都扫不动的……废人吗？”
他再没有去理会那两个早己走远的小沙弥，也再没有去尝试用自己那在这里根本就毫无用处的龙凤神力。
他只是低下头，重新将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把最普通的竹制扫帚之上。
既然仙法无用，那便用凡人的方法吧。
他弯下腰，双手握紧了那略显粗糙的扫帚柄，学着记忆中那些清洁工人的模样，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清扫着地面之上那沉重如山的金色落叶。
一下。
两下。
三下。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也很吃力。每扫一下，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停顿，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把扫帚，而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
他没有发现，就在他彻底放弃了用力量去对抗，而是选择用最原始的方法去顺应的那一刻，庭院中央那棵巨大无比的菩提古树之上，一片最顶端的金色树叶，竟是毫无征兆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对他这小小的转变，表示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认可。
而沉浸在扫地之中的萧辰，却是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在这枯燥而又重复的动作之中，渐渐地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烦恼，也忘却了自己。
不知扫了多久，当他再一次下意识地挥动扫帚，扫向面前一片静静躺在地上的金色落叶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因为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地将那片落叶给扫动了一丝！
虽然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毫米！
但是，它确确实实动了！
萧辰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将那片被他扫动的金色落叶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捻了起来。
那树叶入手冰凉，却又沉重无比，仿佛他手中托着的不是一片树叶，而是一方完整的小世界！
他将神念缓缓地探入其中，想要一探究竟，这树叶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就在他的神念刚刚触碰到那金色树叶的下一秒！
“嗡——！”
一股无比宏大、庄严而又充满了无尽慈悲禅意的信息洪流，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指尖，轰然涌入了他的脑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当——当——当——”
那是三千佛经的浩瀚经文！是普陀山传承了千百年的晨钟暮鼓！是无数高僧大德坐化之时所留下的毕生感悟！
一叶一菩提！
一花一世界！
这每一片看似普通的金色落叶，竟是都蕴含着一道完整的佛门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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