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走了七天。
与来时的孤身醉酒不同，回去的车队，张扬到了极致。
八匹神俊的北地大马拉着一架几乎能与东宫太子仪驾媲美的巨大车舆，车身由百年金丝楠木打造，西角悬挂着东海明珠，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依旧流转着温润的光。
车队前后，是两百名身着玄甲、腰佩弯刀的靖王府亲卫，人人神情冷峻，肃杀之气让沿途官道上的行人远远避开。
整个大夏王朝都知道，不务正业的靖王萧策，又发疯了。
车舆内，温暖如春。
厚厚的地毯上铺着一整张雪狐皮，小小的萧宝儿就坐在皮毛中间，像一个被包裹起来的糯米团子。
她长肉了。
原本蜡黄的小脸被养出了健康的粉色，脸颊也鼓了起来，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此刻正充满了对外界的好奇。
她不再是那个在冰河里等死的“灾星”。
她有爹爹了。
小宝伸出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往外偷看。
高大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街道上是数不清的人和房子，比她见过的整个村子都要大上无数倍。
好热闹。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小嘴无意识地张成一个“O”形。
萧策半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了的酒葫芦。他没有看窗外，视线一首落在女儿身上。
从驿站那一夜后，他就明白了自己捡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能辨善恶、趋吉避凶的人形宝贝。
太子和老三，还有宫里那些看不见的手，一定都以为他为了个死人疯魔了，现在又为了个私生女彻底自甘堕落。
这很好。
一条疯狗，才不会有人防备。
一条带着幼崽的疯狗，更会让人觉得他有了致命的弱点。
“爹爹。”
小宝忽然回过头，小手指向窗外某个方向。
萧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家茶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半开，隐约有人影晃动。
小宝歪着脑袋，奶声奶气，却无比清晰：“那里，有黑线。”
萧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
他抬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是惯有的慵懒：“别管。京城里，多的是这种见不得光的老鼠。”
车队招摇过市，所经之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看，是靖王！他居然还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回来？”
“听说在外面找了个野种，啧啧，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皇家颜面都被他丢尽了，陛下也不管管。”
这些声音，混杂着鄙夷、嘲弄、幸灾乐祸，从西面八方传来。
茶楼上，太子府的幕僚放下帘子，对身边人冷笑：“废物就是废物，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去回禀殿下，萧策己不足为虑，他的新软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街角处，三皇子府的探子隐入人群，眼神阴鸷：“把消息传回去，靖王带回一女，心神皆系于此，我们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皇宫深处，凤仪宫的嬷嬷在皇后耳边低语：“娘娘，靖王回府了，带了个三岁女娃，说是他的女儿。”
正在修剪花枝的皇后动作一顿，名贵的剪刀剪断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她面无表情：“知道了。一个野种罢了，还省了我们动手。德妃那边，最近可有动静？”
……
所有的算计与阴谋，都随着这辆华贵的马车，被搅动起来。
而局中的棋手，正低头，用指腹擦掉女儿嘴角的糕点渣。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的语气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小宝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
爹爹身上的金色，是她见过最暖和的颜色。
终于，车队在恢弘的靖王府门前停下。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府中管家、仆妇、丫鬟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高呼：
“恭迎王爷回府！”
萧策率先下了马车，他甚至没看那跪了一地的人，而是转身，朝车里伸出手。
一只小小的、的手搭了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抱了出来，让她稳稳地站在自己身前。
整个王府，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粉雕玉琢、却穿着一身普通棉布小袄的女娃身上。
这就是……王爷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
人群中，一个身穿华美锦裙、云鬓高耸的貌美女子站起身，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她是靖王府如今最得宠的张侧妃。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妾身日思夜盼，都快担心坏了。”她的声音娇媚入骨，一双美目水波流转，却在看到小宝的瞬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服的阴冷。
她掩着唇，故作惊讶：“哎呀，这便是王爷的……千金？长得可真……别致。”
“别致”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萧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本王的女儿，萧宝儿。”
他低头，对怀里的小东西说：“小宝，叫人。”
小宝从他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香喷喷的漂亮“大姐姐”。
张侧妃立刻换上一副最温婉和善的笑容，弯下腰，朝小宝伸出手，手腕上名贵的翡翠镯子晃得人眼晕。
“来，小郡主，让张娘娘抱抱。你看，娘娘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的手指即将碰到小宝的脸颊。
小宝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地往后一缩，整个身子都躲进了萧策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没说话。
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除了害怕之外的情绪。
是厌恶。
张侧妃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一个乡下来的野种，竟敢当着全府下人的面，给她没脸？
萧策的视线，从张侧妃那张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脸上，缓缓移到她伸出的手上，再到她手腕上那只成色极好的镯子上。
他的眼神，依旧是慵懒的，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
“怕生。”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抱着小宝，看都没再看张侧妃一眼，径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都起来吧，杵在这儿挡路。”
他抱着女儿，大步流星地踏入王府深处，留下身后跪了一地、心思各异的众人，和那个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的张侧妃。
穿过回廊时，怀里的小宝才小声地，带着几分委屈，在他耳边说：
“爹爹，她身上……有黑点点。”
“嗯。”
萧策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爹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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