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太子丹？腰斩喂狗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麻布，沉沉压在邯郸城的上空。赵政攥着瑶星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专挑那些墙皮剥落、污水横流的窄巷走。两侧颓圮的土墙上，枯黄的茅草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混着远处孩童的哭闹与野狗的吠叫，像无数细碎的针尖刺着耳膜。瑶星的布鞋几次陷进泥洼，冰冷的湿意顺着布纹爬到脚踝，她却顾不上这些——赵政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那是一种混杂着兴奋与警惕的灼热，仿佛正牵着她走向一个秘密的火山口。
“到了。”
赵政忽然停在一扇朽坏的木门前。门楣上挂着半块褪色的“燕”字木匾，蛛网在角落里结得密不透风，像谁随手撒下的一把灰。他屈起手指轻叩三下，节奏急促得像心跳。门内传来窸窣的响动，接着是一道少年人的声音，清冽如碎冰：“谁？”
“姬丹，是我。”赵政压低声音，喉结滚动着吐出这个名字。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昏黄的油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地上映出个瘦长的影子。瑶星眯起眼，看见门后立着个与赵政年岁相仿的少年：墨色长袍洗得发白，却依旧挺首如松，腰间悬着枚青玉佩，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他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只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像淬了寒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扫过赵政，又落在瑶星身上时，陡然添了几分探究的柔和。
“快进来！”少年一把将他们拉进门，门轴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随即被死死闩住。
瑶星这才看清，屋内不过一张矮案、两领草席，墙角堆着几卷竹简，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霉味混合的气息。那少年转身时，青玉佩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敲碎了满室的压抑。他对着瑶星拱手，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在下燕丹，见过姑娘。”
“这是瑶星妹妹。”赵政抢在瑶星开口前说道，同时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瑶星心头一凛——方才在巷口，她差点脱口而出“燕国太子丹”，幸好被赵政的力道拽回神思。是啊，她怎么忘了？眼前这温文尔雅的少年，便是未来派荆轲刺秦、最终被父王腰斩于市、尸骨喂了野狗的燕太子丹！史书上那句“秦灭燕，虏太子丹，斩其首以徇”的冰冷文字，此刻竟化作眼前这双清澈的眼睛，让她后颈的汗毛骤然竖起。
“妹妹不必多礼。”燕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怔忡。他己自顾自坐在草席上，将一盏陶碗推到瑶星面前，碗沿还缺了个小口，“粗茶，莫嫌弃。”茶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热气氤氲中，瑶星看见他右手食指上沾着墨渍，指腹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
赵政却没心思喝茶。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哗啦”一声倒在矮案上：一支竹管毛笔，半锭松烟墨，还有块巴掌大的砚台。油灯光恰好落在毛笔上，狼毫笔锋白中泛青，在昏暗中像一撮跳动的火苗。
燕丹的呼吸猛地顿住。他伸手想去碰，指尖却在离笔毫半寸处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珍宝。“这是……”
“送你的。”赵政拿起毛笔塞进他手里，“试试。”
燕丹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研墨时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砚台里的墨魂。当狼毫饱蘸浓墨，在竹简上落下第一个“燕”字时，少年人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墨色在竹片上晕染得均匀流畅，笔锋转折处竟带着绢帛才有的细腻。他写了又写，从“天地玄黄”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竹简便在案上堆成了小山。油灯的光晕里，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黄，方才的警惕与疏离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狂喜，像个得到糖块的孩子。
“这笔……是如何制成的？”燕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瑶星。
瑶星刚要开口，手腕突然被赵政攥紧。他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皮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方子是瑶星的。”赵政的声音低沉如夜，“但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寻多少。”
空气骤然凝固。燕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放下笔，青玉佩在寂静中轻轻晃动。“政兄误会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添了几分自嘲，“丹不过是惊叹于造物之奇，绝非觊觎方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瑶星，又落回赵政身上，“你我皆为质子，命如浮萍，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何以立足？”
赵政的手指缓缓松开。瑶星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红痕，忽然想起史书里的记载：燕太子丹质于赵时，与嬴政相善。原来这“相善”，竟是始于这样一间陋室，始于一支毛笔，始于少年人之间笨拙的试探与坦诚。她看着案上那支毛笔，狼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座无形的桥，将三个被困在邯郸的少年连在了一起。
油灯光渐渐微弱下去，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瑶星忽然觉得，自己像不小心闯入了一幅褪色的古画——画里有未来的始皇帝，有未来的刺客之主，而她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正踮着脚，在历史的缝隙里，窥见了他们尚未蒙尘的少年模样。
“写吧。”赵政突然铺开一卷空白竹简，将毛笔塞进燕丹手里，“今日，你我共习《韩非子》。”
燕丹的眼睛亮了起来。墨香重新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与少年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瑶星看着他们低头写字的侧影，听着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忽然想起方才赵政在巷口说的话：“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原来，史书上那句“腰斩喂狗”的惨烈终局，此刻还藏在遥远的未来。而现在，在这盏摇曳的油灯下，他们只是三个并肩读书的少年，像三株在石缝里倔强生长的野草，彼此依偎着，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黎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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