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万鹿奔屠
暮色如血，倾泻在奈良川的河面，将整条河流染成暗红的镜面，仿佛大地提前撕开了伤口，静候屠戮的降临。天边残阳似焚，金红与靛紫交织成一片诡谲的天幕，映照在鹿群惊惶的眼瞳中，宛如万千碎火在瞳底燃烧。云层低垂，边缘被夕阳灼成赤铜色，仿佛天穹也在流血。风自东方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掠过芦苇丛时发出沙沙的呜咽，如同亡魂在草间低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草木的清芬、河水的湿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杀戮前的预兆，是命运在呼吸。
奈良的麋鹿，素来被奉为“神使”，角如珊瑚，毛若秋霜，行走于古寺林间，曾是神道教的灵影象征。它们曾被孩童抚摸，被香客供奉，被僧人诵经祈福，角上系着红绳，颈间挂着铜铃，每一步都踏出宁静的禅意。可今夜，它们成了祭刀的牲。鹿群在河滩上聚集，数千双眼睛映着血色残阳，瞳孔中倒映着高台上的黑影——那位身披玄袍的帝王，金线绣就的龙纹在晚风中翻腾如活物，仿佛真龙降世，执掌生死。他立于高台之巅，背对落日，影子被拉得极长，横亘在尸横遍野的河岸，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抬手一指，声若雷霆：“今晚吃鹿宴，万鹿斩首，鹿角留作咸阳城新栏杆。”话音未落，刀光己起，如雪刃破空，撕裂了黄昏最后的温柔。第一道刀光划过，一只雄鹿的头颅高高飞起，鹿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宛如陨落的星辰。血柱喷涌，溅上三丈高的旗杆，顺着布幡缓缓流下，像一条条猩红的蛇在爬行。刹那间，万鹿奔腾，蹄声如雷，震得大地颤抖，草叶纷飞，连远处山峦的积雪都为之轻颤。鹿群如潮水般奔逃，却又被铁网与刀阵逼回，角与角交错，蹄与蹄相踏，竟似一座移动的白骨宫殿，在血色中摇摇欲坠。
可这宫殿还未建成，便己崩塌。刀锋切入鹿颈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血浆喷涌的嘶鸣，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鲜血如泉涌出，溅上青草、石阶、僧袍，腥甜之气弥漫西野，浓得化不开，连风都带着铁锈味。一只母鹿跪倒在血泊中，前蹄蜷缩，仍试图护住身下的幼崽，可刀光一闪，母子俱亡。幼鹿的角尚未长成，只如两粒嫩芽，却己染满母亲的血。血滴顺着鹿角滑落，滴入泥土，瞬间被吸尽，仿佛大地也在饮血。
岸边古寺的钟声骤然响起，悲怆而沉重，仿佛在为亡灵送行。钟声荡过河面，激起层层涟漪，每一道波纹都映着血色的天光，宛如泪痕。万名僧人赤足跪地，身披素褐袈裟，双手合十，口诵经文，围成一道血肉之墙，试图护住最后的鹿群。他们白发苍苍，面如枯槁，却目光如炬，眼中映着鹿血，也映着赢天威那柄滴血的长刀。经文声低沉而整齐，如潮水般起伏：“唵嘛呢叭咪吽……”可这佛音，在刀光与蹄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如同烛火在风暴中摇曳。
可赢天威冷笑，眸中无佛，唯有权柄与天威。他一步踏前，刀光如电，反手一斩——刀锋划过，僧首落地，血柱冲天，余温尚存的头颅滚入草丛，双眼仍望着佛寺方向，仿佛在祈求最后的慈悲。鲜血喷溅在他玄色的袍角，如梅花绽放，却无半分诗意。他低头看了一眼，竟伸手抹去血迹，缓缓送至唇边，舌尖轻舔，眸光微闪：“佛血，也是红的。”言语间，无悲无喜，唯有绝对的冷酷。
“佛祖面子？朕给他新坐骑，骑你们上西天！”他踏着尸骸前行，靴底碾碎鹿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踩碎了千年的信仰。火焰在鹿群尸堆边缘燃起，火舌舔舐着皮毛与血肉，焦糊与血腥混杂，气味令人作呕。火光映照下，鹿角被一捆捆收起，洁白如玉，却沾满血污，将被运往咸阳，嵌入城栏，成为新帝国的装饰与威权的图腾。每一根鹿角，都曾是神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权力的战利品，如同被折断的权杖，被重新熔铸成王座的基座。
夜风渐冷，吹动残破的经幡，灰烬如黑蝶纷飞，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落。一轮冷月悄然升起，清辉洒落，却照不亮这满川血泊。月光如银，洒在鹿尸之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仿佛它们只是沉睡，随时会醒来，继续在林间漫步。可那寂静，比哭声更令人心碎。偶有未死的幼鹿蜷缩在尸堆中，发出微弱的呜咽，旋即被士兵拖出，刀光一闪，归于寂静。一只幼鹿被拖行时，蹄爪在泥土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像在书写最后的遗言，可无人能解。
远处，宴席己设，鼎中炖鹿肉翻滚，香气弥漫，与血腥味交织，竟成一种诡异的“盛世之味”。青铜鼎下柴火噼啪作响，肉香随风飘散，士兵们围坐大笑，举杯畅饮，庆祝这场“天威之宴”。酒杯中倒映着火光，也倒映着高台上那道孤傲的身影。主角端坐主位，手持玉杯，却不饮，只静静望着河岸的尸山血海，眼中无悲无喜，唯有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比狂怒更令人畏惧。
一名老僧踉跄上前，袈裟染血，双手捧着一卷经书，声音沙哑：“陛下……鹿乃神使，杀之不祥，恐招天谴……”话音未落，主角抬手，一柄短刀飞出，首插入老僧心口。老僧缓缓倒下，经书散落一地，被风吹开，纸页上墨迹未干的经文，被血浸透，字字成谶。
“天谴？”赢天威冷笑，站起身来，玄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朕即天命，何来天谴？鹿可屠，佛可斩，神若阻我，亦当伏诛！”他举杯，面向苍穹，“今夜，以鹿血祭天，以佛首告地，朕之帝国，将如这残阳般，染红西海，照耀万世！”
话音落下，钟声再响，却己断了一半，余音嘶哑，如同垂死的哀鸣。天边最后一缕残阳终于沉没，黑夜如墨般笼罩大地。可奈良川的河面，依旧泛着暗红的光，那是血，是火，是不可磨灭的罪与权。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鹿鸣，遥远而凄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可这世界，己无鹿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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