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依旧处于震惊与亢奋之中的陆之轩和周明瑞，花厅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沈之月没有立刻起身，依旧端坐在主位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那番搅动朝堂风云的谋划，似乎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太多痕迹，他的神情，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屏风之后，顾清宁也没有动。
她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只极有耐心的猫儿，等待着主人发出下一个指令。
良久，沈之月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屏风之后。
“出来吧。”
顾清宁这才款步从屏风后走出，来到他的面前，福了福身，却没有说话。
沈之月抬起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却仿佛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都听到了？”他问。
“是。”顾清宁平静地回道。
“有何想法？”他又问，像是在随口考校。
顾清宁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妾身不懂朝堂之事，只知道，世子爷方才……并未动怒。”
她没有去评价他那番釜底抽薪的计策有多么精妙，也没有去感慨朝堂争斗的凶险，而是首指核心，点出了他对自己承诺的履行。
这句回答，显然让沈之月有些意外。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是赞许，又似是自嘲。
“是么？”他拖长了语调，“那你可知，我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了那股……想将这满屋的茶具，都砸个粉碎的冲动？”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让顾清宁的心，猛地一紧。
她知道，他所言非虚。
她方才亲眼“看”到，那条心蛇被激起时的凶险。他表现出的平静，不过是冰山一角，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是足以毁天灭地的滔天巨浪。
而他，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将那巨浪，重新压回了深海。
这其中的凶险与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
“辛苦了。”顾清宁看着他，由衷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不带任何怜悯或同情，只是一种平等的、基于理解的慰藉。
沈之月闻言，微微一怔。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道：“今日之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不必外传。”
“妾身明白。”
“李安。”沈之月扬声唤道。
一首守在门外的李安立刻应声而入：“世子爷。”
“去，将库房里那套前朝官窑出的‘雨过天青’茶具，送到二房去。”沈之月淡淡地吩咐道。
李安一愣，满脸不解。
那套“雨过天青”，可是世子爷最心爱之物，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用，怎么突然要送给二房？
顾清宁的心头，却在瞬间闪过一丝了然。
“就说……”沈之月顿了顿，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扫了顾清宁一眼，“就说，是少夫人管家理事，思虑周全，我身子渐好，心情舒畅，特意赏给二叔二婶的。”
将功劳，全然推到了她的身上。
李安虽还是不解其意，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李安走后，顾清宁才轻声开口：“世子爷这是……在敲山震虎？”
“不算。”沈之月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只是给府里某些……耳朵太长的人，提个醒罢了。”
顾清宁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深意。
周明瑞和陆之轩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以“心情舒畅”为由，重赏二房。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府里的人会怎么想？
他们只会认为，周陆二人带来的，必定是天大的好消息，才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龙心大悦。
如此一来，便能完美地掩盖住镇北将军被夺兵权的真相，稳住国公府内部的人心。
更重要的是，他特意将这份赏赐的功劳，归于顾清宁。
这便是在向府中所有势力，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
这位新来的少夫人，不仅是他沈之月的心头好，更是能为国公府带来福运的“福星”。她的地位，稳如泰山，不容任何人撼动。
而那些可能存在的、藏在暗处的眼线，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又会如何揣测？
他们只会以为，沈之月病体好转，重新开始插手朝堂，并且旗开得胜。这无疑会给他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们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变得更加束手束脚，甚至……自乱阵脚。
一石三鸟。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敲山震虎！
顾清宁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病弱、实则将人心算计到了骨子里的男人，心中再次生出几分敬畏。
与他为敌，当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幸好，她现在，是他的盟友。
“时辰不早了，该用午膳了。”沈之月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陪我走走。”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花厅。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在庭院之中，将树影拉得长长的。
沈之月走得很慢，像是在感受这久违的、不被病痛折磨的安宁。
顾清宁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距离，没有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周身那层淡淡的金色气运。
经过方才那一遭，他身上的气运，并未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他成功压制了心魔，而变得更加凝实、纯粹。
这让顾清宁稍稍安了心。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在庭院里绕了一圈，正准备回临月轩用膳，迎面却碰上了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二房的沈芷玉，她身后还跟着三姑娘沈芷兰，以及几个丫鬟婆子。
“见过大哥，大嫂。”
沈芷兰见到二人，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而沈芷玉，则只是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连头都懒得抬，那张娇俏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沈之月对这些内宅女子向来没什么耐心，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算是回应。
顾清宁则温和地笑道：“两位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沈芷兰回道：“回大嫂，方才母亲得了大哥大嫂的赏，心中欢喜，特意命我们姐妹过来，请大哥大嫂今晚去我们院里，一道用个晚膳，热闹热闹。”
她口中的“大哥大嫂”，显然是将沈之月的功劳，也一并算在了顾清宁头上。
顾清宁闻言，正欲开口婉拒，毕竟沈之月身体初愈，不宜操劳。
不料，一旁的沈芷玉却忽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是啊，大嫂如今可是我们府里的大红人，大哥什么都听你的。我们备下的，可是大哥最爱吃的几样菜，大嫂……不会连这点薄面都不给吧？”
她这话，听似在邀请，实则句句带刺。
既是暗讽顾清宁狐媚惑主，将沈之月迷得团团转，又是在用话将她架在火上烤。
若是顾清宁拒绝，便是她不识抬举，不将二房放在眼里。
若是她答应，那今晚这顿“鸿门宴”，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沈芷兰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斥道：“二姐，胡说什么呢！”
沈芷玉却梗着脖子，一脸挑衅地看着顾清宁。
自从上次云锦之事被顾清宁压了一头，她心中便一首憋着一口气，今日得了机会，自然是要发泄出来。
空气，在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沈芷兰急得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收场。
顾清宁的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温和的笑容，仿佛丝毫没有听出沈芷玉话中的恶意。
她没有看沈芷玉，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沈之月，柔声问道：
“世子爷，您的意思呢？”
她轻轻巧巧地，便将这个皮球，踢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沈之月的身上。
只见他缓缓抬起眼，那双素来冷淡的眼眸，淡淡地瞥了沈芷玉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却让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沈芷玉，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像在看一个……死物。
沈芷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忘了。
她这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大哥，在病倒之前，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是凭一己之力，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让无数王公贵胄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罗！
他的病，只是暂时收敛了他的爪牙。
但他的威严，他的煞气，却早己刻进了骨子里！
“我的人，”沈之月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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