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糖坊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但叶启章眉间的忧色并未减少。技术的改进似乎遇到了瓶颈，炭吸附法虽有效，却始终无法让糖色真正“清白”，总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昏黄。这点瑕疵，在贫瘠的乡村或许无人计较，但若想卖出高价，打开更广阔的市场，便是致命的缺陷。
他变得愈发沉默，整日对着那些滤器、炭包和熬煮中的糖锅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灶台边沿敲击，脑海里反复推演着现代有限的化学知识，试图寻找那临门一脚的突破。
转机来自一个意外。
这日，叶英在清洗熬糖用的大陶缸时，发现缸壁附着了一些前几日熬煮后未曾洗净便干涸的糖渣。她怕哥哥责怪，急忙用清水浸泡，又拿丝瓜瓤用力刷洗。浸泡刷洗后的水变得浑浊，她正要将这污水泼掉，却被偶然回头的叶启章瞥见。
那水中悬浮着一些极细微的、不同于普通杂质的白色絮状物。
“等等！”叶启章猛地叫住她，快步上前，仔细查看那缸污水。一个模糊的概念击中了他——重结晶？或许…杂质并非只能吸附，还能通过溶解度的差异进行分离？
他立刻让叶英停止刷洗，而是将缸中注满清水，又小心翼翼地将几块品相最好的浅琥珀色糖块捣碎，投入水中，缓慢加热搅拌，使其完全溶解。
一家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奇怪的举动。
糖完全溶解后，他并未首接熬煮，而是将糖液再次通过厚厚的炭袋过滤，得到一盆极其清澈的浅黄色糖水。接着，他取来一块干净的白布，蒙在盆口，将其置于阴凉通风处，任由其水分极其缓慢地自然蒸发。
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的过程。整整两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盆糖水，观察着它的变化。
水分慢慢减少，糖液重新变得粘稠。但这一次，奇迹发生了。随着浓度的升高，一些晶莹的、细小的颗粒开始率先析出，它们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接近洁白的颜色！而溶液的颜色似乎也随之变得更加深沉。
叶启章心脏狂跳，强压住激动。他小心地将上层尚未完全结晶的深色糖液舀出（这部分可以下次再处理或用作次等糖），留下底层那些细密的、沙状的白色结晶。
他用手指蘸取一点点，放入口中。
一股纯粹、干净、毫无杂质的甜味瞬间席卷了味蕾！没有焦糊味，没有草木青气，只有最极致的甜蜜！
成功了！虽然不是完美的雪白方块冰糖，但这细腻洁白的糖霜，其品质己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市面上能见到的任何红糖！
“娘！启炎！英子！你们快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家人围拢过来，看着那从未见过的、如同初雪般洁白的糖霜，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糖？”赵燕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生怕玷污了这份洁白。
“白的！哥，糖怎么变成白的了？！”叶启炎眼睛瞪得溜圆。
叶英更是屏住了呼吸，小脸上满是震撼。
叶启章将糖霜分给他们品尝，那前所未有的纯净甜味，让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近乎虔诚的喜悦。
“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出来了…”赵燕喃喃自语，眼泪再次涌出，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技术的突破带来了质的飞跃。叶启章立刻将此法纳入工艺流程，虽然产量极低，耗时更长，但它标志着叶家糖坊拥有了制作顶级糖品的潜力！
他小心地将这第一批不足半斤的“白糖”用最干净的油纸包好，藏于屋内。其余的糖，则按照改良后的工艺，尽量提高品质，色泽和口感也远超以往。
糖的品质有了，但窝在文庄，终究是埋没了。村里的消费能力有限，杂货铺刘掌柜的眼光也仅限于此。叶启章深知，必须走出去，寻找能识货、出得起价钱的买家。
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县城。
那里有更多的富户、更大的商号、更讲究的茶楼酒肆，那里才是“白糖”应该去的地方。
“娘，我明日去一趟县城。”叶启章下定决心，“带上咱们最好的糖，去探探路。”
去县城的前夜，叶家小院灯火通明，气氛却不同于往日的忙碌，而是一种带着紧张期待的肃穆。叶启章亲自挑选出品质最好的几块浅琥珀糖，又极其郑重地取出那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雪白的糖霜，分成两份。一份小心收好，作为样品和最后底牌，另一份则分出少许，与那些优质红糖掺在一起，使整体色泽看起来更加均匀。
他将这些精挑细选的糖块用干净的粗麻布包裹好，放入背篓最稳妥的位置，上面依旧盖了些山货野菜以作掩饰。此行前途未卜，他必须谨慎。
第二日天未亮，叶启章便起身。从文庄到县城有二十多里山路，需步行近两个时辰。他辞别了满怀担忧又充满期盼的家人，踏着晨露独自上路。
这是他第一次前往本县的行政和经济中心。一路上，他无心观赏沿途景致，脑中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情况、说辞以及糖品的定价策略。
临近午时，风尘仆仆的叶启章终于看到了县城的轮廓。青灰色的城墙虽不甚高大，却自有一股乡下集镇没有的威严气象。城门口人来车往，贩夫走卒、挑担推车者络绎不绝，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喧嚣鼎沸，远比延峰镇繁华。
缴纳了微不足道的入城税，叶启章踏入城内。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酒肆饭馆的香味、布庄绸缎铺的光鲜、杂货铺里传来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寻找目标。
他并未贸然前往最大的商号，而是选择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中等、客人却不少的杂货铺。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精明老头。
叶启章上前，取出布包，打开一角：“掌柜的，叨扰。自家熬制的土糖，您看看可收？”
那掌柜瞥了一眼，见糖色泽比寻常红糖清亮些，但也没太在意，随口问：“哪来的？什么价？”
“文庄自家产的。您看这成色…”叶启章试图强调品质。
掌柜首接捏起一小块，搓了搓，又放进嘴里尝了尝，点点头：“嗯，甜味还算正，杂质少了点。比寻常红糖强些。一贯钱一斤，如何？”他报了个比镇上稍高但远低于叶启章心理价位的价格。
叶启章心中摇头，知道对方并未真正识货。他谢过掌柜，包好糖块，离开了这家铺子。第一次试探，无功无返。
他并不气馁，又走了几家类似的杂货铺和南北货栈，情况大同小异。商家们对品质稍好的糖有些兴趣，但给出的价格都徘徊在普通红糖和稍好红糖之间，无法体现他这历经改进的糖的真正价值。
难道县城市场也仅止于此？叶启章微微皱眉，略感失望。他摸了摸怀中最深处那包真正的“白糖”，犹豫着是否要此刻亮出底牌。
正思索间，一阵的点心香气飘来。他抬头一看，是一家名为“沁芳斋”的点心铺子，门面雅致，顾客衣着体面，伙计笑容可掬。铺子橱窗里陈列的各色糕点，做得十分精巧。
点心铺！糖是点心最重要的原料之一！叶启章心中一动，或许这里才是识货的地方。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虽仍是粗布衣，却尽量整洁），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伙计见他一幅风尘仆仆的乡下人模样，虽未驱赶，笑容却淡了几分：“客官想买些什么？”
叶启章不卑不亢，道：“小哥，打扰。我不买点心，想见见贵店掌柜或管事的老师傅。我有一批自家特制的上好糖品，想请贵店品鉴一下，看看是否合用。”
伙计上下打量他一番，有些迟疑。恰在此时，一位穿着干净棉袍、围着白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的老者从后堂掀帘出来，似是店里的点心师傅。
“什么事啊？”老师傅声音洪亮。
叶启章抓住机会，上前一步，将那个装着优质红糖的布包再次打开，语气诚恳：“老师傅，请您看看这糖。”
那老师傅目光如炬，只一眼，便“咦”了一声，伸手捏起一块，仔细看了看色泽，又掰开观察断面，最后才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他的表情从随意逐渐变得惊讶和专注。
“这糖…”老师傅咂摸着味道，眼中精光一闪，“甜而不腻，杂质极少，火候也恰到好处，几乎没有焦糊味！比我们平日用的广式红糖强出一截！小子，这真是你家自熬的？”
“千真万确。”叶启章心中微喜，知道遇到识货的了，“晚辈改良了古法，精心熬制。”
“好！好糖！”老师傅赞了一声，但随即又皱起眉，“不过…色泽虽比寻常红糖清亮，但仍是红褐色，做些普通茶点、甜汤自然是极好的，若要制作更精细、要求色泽纯净的上等点心，譬如羊羹、雪酥之类，却还是…差了些意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惋惜。
叶启章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小小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他的动作极其郑重，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老师傅和伙计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
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最终，那一小撮洁白如雪、细腻如沙的糖霜，暴露在空气中，在店内明亮的光线下，闪烁着象牙般温润而纯净的光泽。
“这！这是何物？！”老师傅猛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有些变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活了大半辈子，与糖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未见过如此洁白细腻的糖！
伙计也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叶启章声音平静，却带着无比的自信：“此乃晚辈偶得之秘法，以方才那红糖为基，再次提纯结晶所得。晚辈姑妄称之为‘白糖’。请老师傅品鉴。”
老师傅颤抖着手，用指尖拈起一点点糖霜，仿佛对待无比珍贵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瞬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撼和迷醉的神情！极致的纯净！毫无杂质的、爆炸般的甜味！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能够制作顶级点心的完美原料！
“白糖…白糖…好一个白糖！”老师傅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一把抓住叶启章的手臂，“小子！不，这位小哥！你这白糖…有多少？老夫全要了！价钱好商量！”
他眼中迸发出的热切光芒，让叶启章知道，他成功了。他的“白糖”，在这县城里，找到了第一个真正识货的知音。
市场的大门，终于被他用品质，撬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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