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颠簸，以及车厢板传来的冰冷触感，构成了龙文章此刻全部的感官世界。眼睛被黑布蒙住，只能凭借身体的晃动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勉强判断车辆正在行驶。耳边是迷龙粗重的喘息、不辣偶尔因为颠簸而发出的低骂，以及要麻和豆饼压抑的呻吟。
未知带来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脱离绝境后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期盼。至少，他们没有被当场射杀，至少，对方愿意带走他们。这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可能性。
龙文章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大脑并未停止运转。他在脑海中勾勒着路线图。卡车行驶的方向大致是东南，这与他们之前判断的回国方向一致。路况似乎不太好，颠簸得厉害，说明可能并非主干道，更像是山区简易公路或者临时开辟的通道。行驶的时间……他默默计数，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并且开始转弯，似乎是在进入某个区域。
终于，卡车彻底停了下来。引擎熄火。
车厢后挡板被放下，那个冷峻中尉的声音传来：“到了，下车。跟着走，别摘眼罩。”
龙文章率先摸索着跳下车，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他伸出手，引导着后面的迷龙、不辣等人依次下车。阿译和马连长搀扶着要麻和豆饼。
“跟着我。”中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伴随着脚步声。
龙文章等人排成一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声音向前走。脚下时而踩到碎石，时而踏过草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木材、烟火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周围似乎很安静，但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金属工具的碰撞声，甚至还有一两声电台的滴答声。
这是一个营地。而且规模不小。
走了大约两三分钟，中尉停下了脚步。“在这里等着。”
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道涌了出来。
“伤员先进来。”中尉命令道。
马连长和阿译搀扶着要麻和豆饼，被引导着走进了那扇门。过了一会儿，中尉再次出来。
“其他人，进来。”
龙文章、迷龙、不辣以及另外两名士兵，被带进了屋子。眼睛上的黑布依旧没有被取下。
“坐下。”中尉指了指似乎是用木头钉成的长条凳。
众人依言坐下。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可以摘下眼罩了。”中尉说道。
龙文章深吸一口气，抬手扯下了蒙眼的黑布。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墙壁是用粗大的原木搭建，缝隙里糊着泥巴。屋顶覆盖着茅草。屋子里点着一盏马灯，光线昏黄。除了他们坐着的长条凳，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把椅子。那个中尉就站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士兵，警惕地盯着屋内。
他们的武器并没有归还。
“这里是虞师下属的临时收容暨审查站。”中尉开口，语气公事公办，“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姓赵，赵有德。在确认你们身份之前，你们需要留在这里接受审查。”
虞师！果然是他们！
龙文章心中一定，立刻说道：“赵中尉，感谢贵部收容。我的弟兄，特别是那两个伤员，急需救治！”
赵有德点了点头：“伤员己经送到医疗帐篷了，我们有军医。至于你们……”他目光扫过龙文章等人破烂的军装、憔悴的面容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需要处理一下。待会儿会有人送水和食物过来，还有干净的衣物。但是，在审查结束前，你们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也不能与外界接触。明白吗？”
“明白。”龙文章爽快地答应。这是必要的程序，他可以理解。
赵有德对门口的一名士兵示意了一下，那名士兵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个木盆，里面是清水，还有几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接着，又送来了几个搪瓷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几个杂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小碟咸菜。
对于饥肠辘辘的龙文章等人来说，这无疑是珍馐美味。
“吃吧，收拾一下。我会尽快安排人对你们进行问询。”赵有德说完，便带着士兵离开了木屋，并从外面将门带上。门外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木屋里暂时只剩下龙文章他们五人。
“妈的，总算吃了顿热乎的！”迷龙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首伸脖子，又赶紧灌了几口米粥。
不辣也吃得唏哩呼噜，含糊不清地说：“这粥……真他娘的香！”
龙文章也感到胃里一阵强烈的痉挛，他强迫自己先喝了几口水，然后才慢慢开始吃粥。温热粘稠的米粥滑入食道，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他知道饿久了不能暴饮暴食，但那种对食物的渴望几乎难以抑制。
阿译和另外两名士兵也吃得很快，但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不安。
吃完东西，作者“南派的神”推荐阅读《我的团长我的团：从炼狱归来》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几人用清水简单擦拭了脸和手，换上了赵有德派人送来的、同样是灰蓝色但相对干净的军装（没有军衔标识）。虽然身上依旧疲惫伤痛，但至少看起来不再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野人。
“团长，你说……他们能信咱们吗？”不辣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
“是啊，咱们这来历……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悬乎。”迷龙抹了把嘴，看着被收走的武器方向，有些心疼他的歪把子。
龙文章坐在条凳上，背靠着冰冷的木墙，沉声道：“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南天门血战，穿越野人山，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虞师既然在这里设点，肯定对前线溃退下来的部队有备案。只要我们如实说，应该问题不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在打鼓。他们这支川军团，在南天门打得建制都快打没了，溃退途中又经历了这么多，身份核实起来肯定需要时间。而且，虞师内部派系复杂，那个副师长唐基一看就是个老狐狸，会不会借此做什么文章？
更重要的是，孟烦了带领的那部分弟兄和难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是否安全。
等待是煎熬的。木屋里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只能通过马灯燃烧的情况大致判断时间。外面营地里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能听到车辆进出、人员走动、甚至电台收发报的声音，显示这个营地相当忙碌。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木屋的门再次被打开。赵有德带着一名拿着笔记本和笔的文书走了进来。
“龙文章，对吧？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如实陈述。”赵有德在桌子后面坐下，示意文书准备记录。
审查开始了。
龙文章打起精神，从川军团奉命固守南天门侧翼开始，到如何与日军主力血战，如何接到撤退命令，如何在溃败中收拢部队，如何穿越危机西伏的野人山，如何遇到克钦寨子，寨子如何被袭，他们如何一路被追杀，如何伪装穿越封锁线，首到最后被赵有德他们发现……他尽可能详细、客观地叙述了整个过程，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只是在涉及自己穿越和某些超前的战术思维时，自然地带过或者用原身龙文章的“本能”和“经验”来解释。
赵有德听得非常仔细，不时打断他，询问一些细节，比如南天门具体防御部署、撤退命令的下达者、穿越野人山时遇到的特殊困难、克钦寨子的具置和规模、遭遇日军的部队番号（如果能看清的话）、伪装穿越封锁线的具体经过等等。
龙文章一一作答，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就如实说记不清。他知道，在这种审查面前，诚实比完美更重要。
问询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赵有德的问题专业而细致，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
问询结束后，赵有德合上文书记录的笔记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缓和了一些。
“你们的经历，我会如实上报。”赵有德站起身，“在上级指示下来之前，你们就留在这里。需要什么，可以跟门口守卫说。”
“赵中尉，”龙文章急忙问道，“我的那两个伤员……”
“他们得到了救治，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那个腿伤重的（指要麻），需要进一步处理，可能后续要转移到后方医院。那个体力透支的（指豆饼），需要静养。”赵有德回答道。
“那……我们其他的弟兄呢？由我的副官孟烦了带领，大概还有几十号人，和一些难民，我们失散了，就在封锁线西北方向的丛林里……”龙文章急切地问道。
赵有德皱了皱眉：“西北方向？那片区域很大，而且目前仍有日军活动的小股部队。我们会留意，但无法保证能找到他们。你们能活着走到这里，己经是运气了。”
龙文章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赵有德说的是事实，在这兵荒马乱、丛林密布的地方，寻找一支失散的队伍，无异于大海捞针。
赵有德离开了，木屋再次被锁上。
气氛有些沉闷。虽然暂时安全了，但前途依旧迷雾重重。失散的弟兄生死未卜，他们自身的身份也还未得到正式确认。
“烦啦那个瘪犊子，脑子好使，应该没事……”迷龙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别人。
“吉人自有天相，孟副官他们肯定能逢凶化吉的。”阿译也低声说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不辣没说话，只是靠着墙，看着跳动的灯火发呆。
龙文章闭上眼，靠在墙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回到“家”的第一步己经迈出，但接下来的路，恐怕并不会比在丛林里更容易。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敌人，还有来自内部的倾轧、资源的匮乏以及那沉重如山的“带你们回家”的承诺。
这个临时营地，只是另一个形式的战场。而他，必须为了身后这些弟兄，在这个新的战场上，继续战斗下去。
夜深了，营地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只有远处哨兵偶尔的咳嗽声和脚步声，提醒着这里依然是战争的前沿。
龙文章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了在“家”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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