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清寂还在耳畔回荡，松涛云海的余韵尚未在心头散去，李刚的布鞋却己踏上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身后是绵延的青翠山脉，云雾缭绕如仙境；眼前却是一条喧嚣宽阔的马路，各种颜色、形状的铁皮盒子（他后来才知道那叫“汽车”）呼啸着穿梭往来，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鸣笛声，排放出带着刺鼻气味的尾气。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是调息，而是被那空气中混合着的尾气、尘埃和某种说不清的化学气味呛到了。这浑浊厚重的空气与山里裹挟着草木清香、沁入心脾的灵气截然不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抬头望去，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巨兽矗立，隔开了天光。巨大的电子屏幕悬挂其上，跳动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和文字，声音嘈杂喧闹得让他太阳穴微微发胀。
人们从身边匆匆走过，步履快得仿佛有人在身后追赶。男女老少，大多低着头，盯着手中一块块发亮的小镜子（手机），表情或麻木，或焦虑，很少有人抬眼看看天空，或是给旁人一个微笑。他听到的谈话碎片多是“项目”、“deadline”、“房价”、“涨了跌了”，词汇陌生，节奏快得让他难以理解。
“住在对门不知谁，走在路上没亲人……”师傅偶尔提及的尘世感慨，此刻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口。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隔膜与疏离，这与山里邻里间端着饭碗都能聊上半天、谁家有事全村帮忙的热络，完全是两个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悄然袭来，仿佛一滴墨水滴入汹涌人海，瞬间便被冲散、稀释，不留痕迹。
李刚深吸一口气，努力定下心神，将那股不适感压下，尝试运用所学去观察这汹涌的人潮。他默念着相法口诀：“五官者，一曰耳为采听官，二曰眉为保寿官，三曰眼为监察官，西曰鼻为审辨官，五曰口为出纳官。”
目光如扫描般掠过一张张面孔，信息如杂乱无章的潮水般涌来：
一个西装革履、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过。他眉骨高耸，依书所云“眉骨高，性必刚”，应是个果决之人。但其眉形散乱，眉头紧锁，显是心绪不宁，烦忧缠身。再细看，其下眼睑泡肿，眼尾夫妻宫位色泽暗淡，隐隐有横纹斜入，似有家宅不宁、情感失和之忧。他不断看着腕表，脚步匆忙，官禄宫（额头正中）虽开阔，却隐隐泛青，恐近期事业压力巨大，或有小人作祟。
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与同伴嬉笑走来。她目若桃花，眼波流转，带笑含情，面现淡淡粉色，似是“面带桃花”之象，主异性缘佳。但细观其眼神，流光不定，笑意未达眼底，笑声也略显尖锐浮夸。鼻梁略窄，准头微尖，显示出几分自我与物欲，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无忧。
一辆电瓶车猛地从他身边擦过，骑手是个穿着黄色马甲的外卖小哥。李刚只来得及瞥见他鼻头赤红——此乃“财帛宫”破耗之兆，主短期口舌或钱财流失。但其眼神专注坚毅，眉头虽因赶时间而紧蹙，眉形却未见散乱，显示出其吃苦耐劳的韧性。疾厄宫（山根）平顺，虽劳碌却暂无大病之忧。
然而，理论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而笨拙。千人千面，心境、境遇、熬夜、疲惫、甚至厚重的妆容，都如同迷雾般扭曲了本来的面相。信息太多太杂，吉凶交织，他感觉自己的感知如同绷紧的弦，难以精准捕捉其神髓，更无法将其与这快节奏、高压力的都市生活准确对应。他方才深切体会到，师傅所说的“观千人面，体万种情”绝非易事，自己十年来所学的，不过是基础，仍停留在“看形”的初级阶段，远远谈不上“观气”，更遑论“望神”。红尘历练，果然非闭门苦修可比。
腹中一阵饥饿将他从纷乱眩晕的观察中拉回现实。街边食物的香气混杂在尾气中飘来。他看到一个煎饼摊，摊主手法娴熟地摊饼、打蛋、刷酱、裹起，动作行云流水。一个顾客拿到饼后，拿起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对着摊主挂在摊边的一个黑白格子图（二维码）“嘀”了一下，便点头离去，全程无人交谈。李刚犹豫了一下，摸出师傅给的略显陈旧的现金递过去。摊主反而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这个穿着粗布衣、背着蓝布包袱的“异类”几眼，才从油腻的钱盒里翻找出几张零钱给他。
天色迅速暗淡下去，霓虹灯次第亮起，将街道渲染得比白昼更加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灯光疯狂跳跃，却也更加陌生和疏离。他想起师傅嘱咐要先找个便宜的地方安顿下来。
他沿着喧嚣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目光扫过那些旧楼外墙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租房广告”，上面的数字让他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弟子暗暗咋舌。盘缠有限，他必须精打细算。 finally，他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找到一家门面窄小、灯光昏暗的“便民旅馆”，招牌上的“便”字少了单人旁，“旅馆”二字也黯淡无光。
揣着所剩不多的盘缠，李刚在旅馆前台那张掉漆破旧的桌子前徘徊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用现金支付了一晚最便宜房费。老板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眼袋深重，只是瞥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把系着塑料牌的钥匙，便又低头看起了手机屏幕上跳跃的画面。
房间在走廊尽头，狭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单泛黄，墙壁薄得像纸，能清晰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喧哗声和沉闷的咳嗽声。窗外不再是静谧的松涛云海，而是都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和远处车流传来的永恒轰鸣，如同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咆哮。
他坐在硬板床上，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将那本泛黄厚重的《麻衣相法》从包袱中取出，郑重地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古旧的封皮，“麻衣相法”西个字仿佛带着温度。一丝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如同窗外冰冷的夜色，悄然渗入心房，包裹住他。
红尘万丈，人海茫茫，光怪陆离，一切皆与山中不同。他身怀相术，却似盲人摸象。该如何开始师傅所说的“历练”？如何在这片喧嚣冷漠的钢铁森林里，找到第一个需要他“点拨迷津”的人？又如何在这陌生的洪流中，寻得自己的立身之所？
山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汹涌，也更孤独。夜渐深，城市的噪音成了唯一的伴奏，李刚望着窗外那片陌生的灯海，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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