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像是被无形的定身术点中了穴道，整个人僵在原地，黝黑的脸上每一道被岁月和辛劳刻出的皱纹里都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你…你咋知道的？” 这句话仿佛一个强有力的开关，瞬间打破了先前围观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怀疑氛围，所有目光——好奇的、惊疑的、探究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李刚这个年轻的相士身上。
“田宅宫昏暗生横纹，此乃家宅不宁、田产纠纷之明证。”李刚语气平和，既不过分自得，也不显得卑微，只是以一种沉静的姿态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事实，如同陈述天晴下雨一般自然。他示意王大哥再凑近些，目光更专注、更细致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在阅读一幅复杂的地图，“大哥，若信得过，容我再细看几分。”
王大哥此刻己顾不得许多旁人的目光，连忙蹲下身，仰着头，仿佛眼前这个看似青涩的年轻人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李刚凝神静气，依据《麻衣相法》要义，先观其整体气色——面蒙尘灰，主运滞；再辨具体宫位——吉凶休咎，皆在于此。
“您鼻头，亦即财帛宫，此刻赤红如血，非喜庆之红，乃是虚火浮越之象，”李刚指出，声音清晰沉稳，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都听得真切，“主有激烈口舌是非，且必因这口舌争端导致破财耗损之事，钱财如同流水，难以积蓄。”
话锋一转，他目光下移，语气稍缓：“但您地库（下巴及两旁颐部）方圆厚实，有肉包裹，这主晚运根基稳固，并非倾覆之相。此事虽有波折纠缠，如乱藤缠树，令人心力交瘁，但最终应能得以化解，不至山穷水尽，总有回转之地。” 他特意点出这一点，既是为了准确，也是为了给眼前这焦虑的汉子一丝希望。
这番话精准无比地戳中了王大哥的痛处。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神了！小师傅，你说得太准了！一字不差！”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倒豆子般将满腹苦水倾泻而出。原来他老家村里因修路规划，他家祖宅和老坟所在的宅基地成了香饽饽，几家平时不走动的远房亲戚联合起来，软硬兼施，想方设法要多占份额，整日吵闹不休，威胁恐吓，甚至扬言要动手强拆。祸不单行，他在城里摆摊的这处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位置也被旁人眼红，租赁合同上的模糊条款被人拿来做文章，房东态度暧昧，屡次暗示欲大幅涨租金甚至寻隙收回摊位。两件事如同两座大山夹击，让他左右支绌，焦头烂额，夜不能寐，这不正是“口舌破财”的典型写照吗？
李刚静静聆听，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王大哥的面孔，观察其随着叙述而细微变化的气色和神情。待王大哥气喘吁吁地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关键在于‘和’而非‘争’。 您眼下印堂（命宫，两眉之间）虽被烦忧所侵，略显滞涩灰暗，却并未塌陷黑败，可见并非绝路，尚有转圜余地。您本性敦厚（观其眼神虽焦虑困顿却底色纯良，无奸猾狡黠之色），并非主动惹是生非之人。此事宜缓不宜急，宜解不宜结，躁动则生变，忍让或可图存。”
他略作沉吟，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麻衣相法》的书脊上轻轻敲击，结合相理与当下情境，给出更具体、也更贴近现代生活的建议：“近期言行需格外谨慎，尽量避免与人正面冲突，尤其要克制情绪，避免口舌之争，以免肝火更旺，加重财帛宫赤色，令破财加剧，甚至引发更大的官非。 依五行生克之理，您此事属土（田宅）被木（争端）所克，土气壅塞不畅。可尝试寻一位生于午马之年（午属火）或寅虎之年（寅属阳木） 的、德高望重或善于言辞的长辈、朋友，甚至是村里有威望的干部、司法所的调解员，从中说和调解。马属火，火能生土，可暖局促寒滞之土，化去部分戾气；虎虽属木，但寅木为阳木，颇具威势与魄力，若能导向疏通、以理服人而非一味克制压制，亦能劈开缠塞，化腐朽为神奇。 或许能从中转圜，寻得一线生机和平解决之道，至少可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这番既有相学依据又贴合实际、甚至给出了具体属相建议的论断，不仅让王大哥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连周围原本看热闹的市民们也听得入了神，不再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玄谈。
言罢，王大哥激动地再次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执意要塞给李刚：“小师傅，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你这几句话，比我跑了多少天路、求了多少人都管用！你这是真本事！”
李刚却伸手，坚定而温和地将钱推回。他牢记师傅“重在点拨迷津，引人向善”的教诲，尤其这初试啼声、印证所学的第一卦，更重缘法而非钱财，更何况对方显然也不宽裕。“王大哥，不必如此。若今日所言，日后能应验一二，真能帮您稍稍渡过难关，便是结了善缘。若准了，心诚则灵，日后有缘再见时，一杯清茶即可。”
王大哥攥着被退回的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搓着手，眼眶似乎都有些发红，只能连连道谢：“小师傅…你…你真是好人，有本事的好人！谢谢，太谢谢了！”他脸上的愁容虽未完全散去，但先前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让人看着都揪心的焦虑和绝望己明显缓和了不少，眉宇间那紧锁的“川”字也松快了些，仿佛黑云压城时，厚重云层终于透下了一线能给人以希望的微光。他不再多言，对着李刚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一个承诺，然后转身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早餐车走了，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并未立刻散去，气氛己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嘿，好像真有点门道啊，不是说准了嘛……”一个刚才起哄最厉害的中年男人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小声对同伴说，语气里没了嘲讽。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人家为啥发愁、破没破财都知道，不像瞎蒙的。还给了法子，听着在理。”一个大妈附和道，眼神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好奇和探究，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顺。
“‘财帛宫’、‘地库’、‘五行生克’……听着挺专业啊，不像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嘀咕着，不再用看江湖骗子的眼神打量李刚，反而多了几分审视与好奇。
怀疑和嘲讽并未完全消失，但己然被一种混合着惊奇、好奇、初步认可甚至一丝跃跃欲试的情绪所取代。有人开始低声交换眼色，似乎想上前也问问自己的运程、事业或家庭，但又有些犹豫，似乎想再观望一下，或者掂量一下开口的勇气。
李刚没有急于招揽生意，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潜在的问询者一眼。他只是重新坐回自己的小马扎上，微微垂下眼睑，伸出手，轻轻拂去《麻衣相法》古旧封面上沾染的些许灰尘。指尖触及书页的粗糙感和熟悉的墨香，让他因初次实践而有些激荡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初战告捷，证明师传之术并非虚妄，这比任何金钱都更珍贵。
夕阳的余晖奋力穿过高楼狭窄的间隙，斜斜地洒在这片略显破旧却充满生活痕迹的街角，将他和他的小摊、以及那本承载着千年智慧的典籍，都染上一层温暖而宁静的金色。
第一卦，成了。 尽管未取分文，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相术并非虚谈，它真能窥见人世困苦，并能依据天地人之理，给予一线切实的指引。这份初成的喜悦，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然而，在这初获认可的微暖与宁静之中，李刚并未察觉，在街对面一家装修古旧、客人稀少的茶馆二楼，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后，始终有一双阴沉而锐利的眼睛，如同潜伏的鹰隼，注视着下方小摊前发生的一切。当他准确无误地说出王大哥困境时，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当他引经据典、剖析因果时，那眼神变得专注而审视；而当他淡然推却卦金时，那眼神微微眯起，变得愈发冰冷且深不可测，嘴角似乎撇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都市的红尘，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复杂、更暗流涌动。这“一语中的”，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或许正悄然引动着某些未知的、不善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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