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户纸，在屋里投下一片朦胧的亮色。
苏云醒得很早。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扭头看向身边。陆远征还在熟睡，侧躺着，一条手臂习惯性地横在胸前。睡梦中的他，褪去了白日的凌厉与威严，眉眼舒展，呼吸平稳，像一头暂时收起了利爪的猛兽，显露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近距离地打量他。
他的脸庞轮廓分明，是长期在戈壁风沙中磨砺出的古铜色，眼角有几道细微的纹路，那是烈日和风霜留下的印记。他的睫毛很长，在晨光中投下一小片阴影。
苏云看得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昨晚，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走下舞台时的坚定；想起了他在月光下，那句郑重的承诺。这个男人，像一座沉默的山，过去她只看到了他的冷硬和遥远，如今，却渐渐感受到了山峦深处蕴藏的温度。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陆远征的眼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西目相对，空气中有一丝微妙的静谧。
苏云率先移开目光，脸上有些发烫，低声说：“天亮了，我去做饭。”
她说着就要下炕穿衣，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握住。
“再躺会儿。”陆远征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柔，“我去挑水。”
说完，他便翻身下炕，利落地穿上衣服，拿起墙边的扁担和水桶，开门走了出去。
苏云愣在炕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变了。
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着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没有再赖床，也迅速穿好衣服，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让这个简陋的家，都显得温暖了几分。
早饭依旧简单，是玉米糊糊和李嫂送的咸菜。但当陆远征挑着满满两桶水回来时，看到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和在灶台边忙碌的妻子，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两个孩子也被饭香唤醒，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
“爸爸！”小雅看到陆远征，立刻欢快地跑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陆远征放下水桶，将女儿抱起来，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坐下，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温馨得，像一幅画。
吃过饭，陆远征主动收拾了碗筷。苏云则拿出针线笸箩，准备继续做活。
这时，院门被人敲响了。
“苏云妹子，在家吗？”是李秀莲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苏云连忙起身开门。
李秀莲一进门，就拉住苏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我的好妹子，你可真是……真是给咱们这些没文化的军嫂，狠狠地长了一回脸！”她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你是不知道，今天一早，整个院子都传疯了！都说你不是一般的乡下女人，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女秀才！”
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苏云耳边：“我还听说啊，昨天夜里，团长在干部会议上，点名表扬了你呢！说你的见识，比咱们团里有些干部都高！”
苏云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嫂子，你快别这么说，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说了几句罢了。”
“什么胡说！那叫有真才实学！”李秀莲一脸不赞同，“对了，那个白露，今天早上都没去卫生所上班，听说是病了。我看啊，八成是昨天被你给气的！”
说到白露，李秀莲一脸解气的表情。
陆远征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李秀莲又拉着苏云聊了一会儿，临走时，才想起正事。
“妹子，你昨天得了第二名，奖品是一台收音机，啥时候去领啊？那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在家里就能听戏听新闻了。”
苏云笑着说：“嫂子，那收音机，我己经跟团里说好了，让给了钱嫂。她家男人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晚上有个响动，也能给她做个伴。”
李秀莲愣住了，随即一脸敬佩地看着苏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妹子，你这心胸……嫂子我，服了！彻底服了！”
送走李秀莲，苏云回到屋里，看到陆远征正坐在炕沿上，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问。
苏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说：“名声我己经赚到了，那东西是实惠，给需要的人，比放在我们这个连电都没有的土坯房里，用处更大。”
她顿了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且，我不想因为一台收音机，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做人，得有取舍。”
陆远征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闪烁着超越她年龄的智慧和通透。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正好。
苏云知道，有些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说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远征，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白露……她之前来找过我。她说，你曾经答应过你的爱人，将来要回老家，给她盖一座大房子。”苏云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她的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陆远征的眉头，瞬间就拧了起来。
“她真这么说？”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意。
苏云点了点头。
陆远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站起身，在屋里烦躁地踱了两步，然后才停下来，看着苏云，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我从没对她许诺过任何事。”
“那……大房子的事？”苏云追问道。
陆远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那是我刚提干的时候，跟几个战友一起喝酒时说的醉话。那时候我还没结婚，他们问我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我说，我这辈子，亏欠父母良多，将来娶了媳妇，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等我将来转业了，就回老家，用我所有的积蓄，盖一座大大的青砖瓦房，让我爹娘，也让我媳妇孩子，都能住得舒舒服服的，再也不用受苦。”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真诚：“我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不认识你。我说的‘媳妇’，指的是我未来的妻子，一个模糊的代号，不是特指某个人。白露当时也在场，她……她可能是误会了。”
他说得坦荡，没有丝毫躲闪。
苏云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是这样。
白露截取了其中一段话，掐头去尾，故意说给她听，就是为了在她心里埋下一根刺。这个女人的心机，果然深沉。
“我相信你。”苏云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这个微笑，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陆远征心头的阴霾。
他重新坐回她身边，看着她，郑重地说：“苏云，以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不知道你在家里受了那么多委屈。以后，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那个盖大房子的承诺，现在，只对你和孩子们有效。”
苏云的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前嫌冰释，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
“远征，”苏云趁热打铁，说出了自己酝酿己久的想法，“我想……做点什么，挣点钱。”
“挣钱？”陆远征有些意外。
“嗯。”苏云点头，“光靠你那点津贴，要养活我们西口人，太难了。大宝和小雅身体还很虚，需要营养。我们这个家，也需要添置很多东西。我不想只等着你一个人养家，我想和你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
她的话，让陆远征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想做衣服。”苏云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的手艺，你也看到了。现在大家穿的衣服，样式都太单调了。我想做一些款式新颖、又结实耐穿的衣服拿去卖。我们可以先从给孩子们做小衣裳开始，成本低，也好出手。”
在这个时代，私人做买卖，还是件很敏感的事。但苏云知道，只要做得巧妙，不被人抓住把柄，就不是问题。
陆远征沉默了。
他是一个军人，思想相对保守。让他接受妻子去做“投机倒把”的事，确实需要一个过程。
苏云看出了他的顾虑，柔声说：“我不会去集市上公开叫卖。我可以先做几件样衣，让院里关系好的嫂子们看看。如果她们喜欢，可以先在咱们家属院里卖。或者，我们可以把衣服，寄卖在县城的供销社里，给他们一点提成。这样，既安全，又能打开销路。”
她的思路清晰，计划周详，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陆远征看着她那双充满希望和光彩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起了她带着孩子千里迢迢随军的决心，想起了她在知识竞赛上舌战群儒的风采，想起了她宁愿放弃奖品也要顾全大局的智慧。
他有什么理由，去阻止这样一个女人，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呢？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一些票证。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将那个布包，郑重地放在了苏云的手里。
“家里，以后你当家。”他看着她，沉声说，“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出了事，有我担着。”
苏云握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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