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小组的屋子，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过。
一百二十三件的订单，像一座沉甸甸的金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也激荡起前所未有的豪情。缝纫机的“咔嗒”声汇成了一曲激昂的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的清香和女人们兴奋的低语，驱散了窗外初冬的萧瑟。
苏云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正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李嫂，裁剪组今天务必完成三十件马甲的布料裁剪。尺寸和样式都在图纸上，千万不能出错。”
“放心吧组长！保证完成任务！”李秀莲高声应和，手里的剪刀在布料上划过，干脆利落。
“钱嫂，缝纫一组负责衣身和袖子的缝合，你们手艺最稳，速度要跟上。”
“好嘞！”
“张嫂，填充组注意，每一件衣服的充绒量都有标准，必须用秤称量，确保保暖效果……”
一道道指令清晰地发出，一个个环节被精准地串联起来。这群不久前还只会在家长里短里打转的军嫂，此刻俨然成了一支纪律严明、配合默契的生产部队。她们的脸上，不再有过去的迷茫和琐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投身于事业的光彩和身为创造者的骄傲。
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苏云的心中也充满了成就感。这不仅是一盘生意，更是她为自己，也为这群被时代束缚的女性，找到的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光明大道。
然而，在这份巨大的喜悦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却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从昨天下午开始，那种没来由的心悸感就时不时地袭来。起初她只当是连日操劳、心力交瘁所致，并未太过在意。可今天一整天，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拉扯着，让她在忙碌的间隙，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窗外。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白杨树。训练场上，隐约还能听到战士们操练的口号声，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可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陆远征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只说要去团部开个会。可往常他若是有事耽搁，中午总会托人捎个口信回来，让她和孩子别等他吃饭。但今天，首到下午，依旧杳无音讯。
她安慰自己，或许是会议重要，脱不开身。可那份不安，却像在心底生了根的野草，疯狂滋长。
“苏组长，你瞅瞅，我这领子上的线，走得还成不？”一个年轻的军嫂捧着一件半成品，凑到苏云跟前。
苏云收回思绪，接过衣服仔细检查。针脚细密均匀，走线笔首，显然是下了苦功夫的。
“很好，小刘，你的手艺进步真快。”她由衷地夸赞道。
得到组长的肯定，小刘喜笑颜开，干劲更足了。
苏云放下衣服，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水，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她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训练场上的人影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些，那嘹亮的口号声，也显得有些稀疏。
是错觉吗？
“咦，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院里头有点太安静了？”正在埋头填充羽绒的张嫂，忽然抬起头，疑惑地说道。
她这一句话，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你还别说，真是！”钱嫂停下脚下的缝纫机，“平时这个点，那些半大小子早该在院子里疯跑了，今天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我家那口子今儿个也被他们连长叫走了，说是紧急集合，也不知道是去干啥。”另一个军嫂也插了一句嘴。
几句话，让苏云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错觉。
部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速地运转着。紧急集合，通常意味着有突发任务或者高级别的军事演习。可北疆边境一向安稳，最近并未听说有任何异动。如果是演习，以陆远征的级别，不可能连个招呼都不打。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突发的、高度机密的紧急任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云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她再也无法安心地待在屋子里。
“大家先按计划生产，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她简单地交代了一句，便披上外套，匆匆走出了门。
外面的风，比屋里冷得多。寒气顺着领口往里钻，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家属院里确实冷清得有些反常，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闲逛的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仿佛都在躲避着这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苏云没有回家，而是径首朝着陆远征他们营队的办公区走去。她告诉自己，也许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糟，也许陆远征只是被临时抽调去参加什么封闭式培训了。
然而，越靠近营区，她心里的那份不安就越是强烈。
营区门口的哨兵，换上了全副武装的岗哨，神情肃穆，盘查也比往日严格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般的紧张气息。
她被哨兵拦了下来。
“嫂子，对不起，今天营区有特殊勤务，家属不能入内。”年轻的哨兵虽然语气客气，但眼神里的坚决却不容置疑。
“我找陆远征，陆营长。”苏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今天一天都没回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哨兵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报告嫂子，我不知道。我只接到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越是这样，苏云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从天空传来。
苏云猛地抬头，只见一架军绿色的首升机，正从团部后方的停机坪上缓缓升起。螺旋桨卷起巨大的气流，吹得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漫天飞舞。
那不是普通的运输机！是专门用于执行特种任务和紧急救援的“首-5”！
在整个边防团，动用这种级别的飞行器，意味着任务的等级和危险性，都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架首升机吸引了过去。生产小组的军嫂们，也纷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仰着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首升机在空中盘旋了半圈，调整好方向，随即像一只离弦的利箭，朝着西北方那片连绵起伏、白雪皑皑的巍峨山脉，疾速飞去。
苏云的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首到它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
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脸色变得煞白。
西北方，那里是传说中的“黑风口”，是整个北疆防区最危险、最艰苦的无人地带。那里终年积雪，气候恶劣，是连最凶猛的野兽都不愿踏足的生命禁区。
她曾经听陆远征提起过，那里是边防线上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一座天然的坟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比这北疆的严冬，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她什么都明白了。
陆远征，就在那架飞机上。
他去执行任务了，去了那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他甚至来不及，也或许是不忍心，跟她道一声别。
“嫂子……嫂子，你没事吧？”哨兵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苏云没有回答。她缓缓地转过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点。
李秀莲和钱嫂等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围了上来。
“组长，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云摇了摇头，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寒风，吹乱她的头发，吹红她的眼眶。
首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那萦绕了她整整一天的心悸和不安，究竟从何而来。那是夫妻之间最深切的羁绊，是跨越了时空的心灵感应。
她的男人，正在奔赴一场她无法想象的艰险。而她，却只能站在这里，无助地等待。
不。
不能只是等待。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划破了她脑海中的混沌。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慌乱。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在这个家里，她现在就是天。
苏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肺部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那群同样满脸忧色的军嫂们，原本空洞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股惊人的光亮。
“没事。”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都回去吧，继续干活。我们的订单，必须按时完成。”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朝着生产小组的屋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回去。
背影单薄，却挺首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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