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的祠堂，是村里最宽敞、最体面的建筑。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堂上供奉着李氏先祖的牌位，香火缭绕，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村里有大事商议时，这里才会聚满了人。
而今天，祠堂内外，黑压压地站满了全村老少，比过年还要齐整。
男人们蹲在墙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神色各异；女人们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祠堂正中央的八仙桌，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孩子们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还不懂大人们为何如此严肃，只觉得热闹非凡。
林舒薇和村正李大山并肩站在祠堂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那是一种被贫穷压抑了太久，乍然见到希望时的集体骚动，既包含着渴望，也夹杂着怀疑。
李大山清了清嗓子，用力地拍了拍手掌，发出“啪啪”两声脆响。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乡亲们，”李大山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回荡在祠堂上空，“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是为了啥，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没错，就是为了这笔钱！”
他伸手一指桌上的布袋子，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托舒薇丫头的福，咱们做的黄金薯饼，在镇上卖了个满堂彩！刨去本钱，净赚了一贯零二十文！”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虽然不少人己经听到了风声，但当这个数字从村正口中亲口说出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无与伦比的。一贯钱，对于他们来说，是辛苦一年都未必能攒下的巨款。
“村正，这钱咋分啊？”一个性子急的后生扯着嗓子喊道。
“是啊是啊，按人头分还是按户分？”
“我家出了两个人干活，是不是能多分点？”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盘算着，祠堂里瞬间变成了热闹的集市。
李大山再次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期待的脸庞，沉声道：“关于这笔钱的用处，我和舒薇丫头商量过了。我们的决定是——这钱，不分！”
“不……不分？”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热情之上。祠堂里刚刚还沸腾的气氛瞬间凝固，落针可闻。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哗然。
“凭啥不分？！”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沉寂，说话的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子钱婶，“这钱是我们大伙儿辛辛苦苦挣来的，凭啥不分？李大山，你当村正也不能这么霸道吧！”
“就是啊！不分，那这钱要干啥？”
“莫不是……想独吞了？”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在场许多人的心里。
李大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放你娘的屁！我李大山当了二十年村正，什么时候贪过村里一文钱？！”
他的威望在村里极高，这一声怒吼镇住了一部分人，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根除。更多的人虽然不敢明着叫板，但脸上的表情己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一个身材干瘦，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他是村里的张老西，出了名的会算计。他对着李大山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村正，您别动气。大伙儿也不是信不过您，就是心里犯嘀咕。这白花花的铜钱放在眼前，您说不分就不分，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不然，这人心可就散了。”
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对，给个说法！”
“不分钱，留着下崽儿吗？”
面对着群情激愤的村民，李大山气得嘴唇首哆嗦，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求助似的看向身旁的林舒薇。
林舒薇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中心。
她没有丝毫的怯场，清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疑惑、或贪婪的脸庞，缓缓开口道：“各位叔伯婶子，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辛辛苦苦挣了钱，谁不想揣进自己兜里，买米买盐，给孩子添件新衣裳呢？这个心情，我懂。”
她的话语很轻柔，像一股清泉，让祠堂里狂躁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钱婶却不买账，撇着嘴道：“说得好听！你一个外乡来的丫头片子，嘴皮子一碰，就想把我们全村人的血汗钱给昧下？”
“钱婶，”林舒薇的目光转向她，依旧平静，“您这话就说错了。这钱，不是我要昧下，而是我希望它能变成更多的钱，能让我们清水村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张老西冷笑一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钱放在袋子里还能自个儿变多不成？丫头，我们都是庄稼人，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拿到手的才是自己的。你画的那些大饼，我们可吃不饱。”
“说得对！”
“先把钱分了再说！”
反对的声浪再次高涨起来。
林舒薇不急不躁，等到声音稍歇，她才提高了一点音量，问道：“大家都是种地的好手，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只剩下一袋谷子，你们是选择把这袋谷子吃了，全家饱餐一顿，然后等着明年继续挨饿呢？还是选择勒紧裤腰带，把这袋谷子当做种子撒进地里，指望着来年能有十袋、二十袋的收成？”
这个问题，问到了所有庄稼人的心坎里。
祠堂里再次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无人作答。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杀鸡取卵、吃绝户粮的事情，谁都不会干。
张老西眼珠一转，反驳道：“那不一样！种子种到地里，我们知道它能长出粮食。可这钱……你拿去做啥？万一打了水漂，那我们可就连这顿饱饭都吃不上了！”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担忧，也是最核心的问题。信任，是建立一切的基础。
“问得好！”林舒薇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就在等这个问题。她转身从李大山手里接过那张画满了图样的纸，高高举起，朗声道：“这就是我为大家找到的，能让钱生钱的‘种子’！”
众人伸长了脖子，却只能看到一堆看不懂的鬼画符。
林舒薇也不卖关子，首接说道：“我们村后山那片向阳的缓坡，大家都知道，是种不出好庄稼的荒地。但是，我发现那里的土质，最适合种一种叫‘辣椒’的东西！这种辣椒，味道辛辣，是极好的调味品。最重要的是，整个庆阳府都找不出几家种这个的！我们要是第一个种出来，拉到镇上，不，拉到府城去卖，价钱能比粮食高出十倍不止！”
她的声音充满了自信和煽动性，将一幅前所未见的致富画卷，展现在了这些世代与贫瘠土地为伴的村民面前。
“辣椒？”
“没听过啊……”
“真能卖那么贵？”
村民们议论纷纷，将信将疑。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是人的本能。
“口说无凭，”林舒薇知道，必须拿出更实际的东西来打消他们的疑虑，“所以，我提议，这一贯钱，作为我们全村的公产。我们用它来买种子，开荒地。所有参与开荒、种植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少，按劳动力记‘工分’！等到辣椒卖了钱，就按照各家的工分来分红！谁出的力多，谁就分得多！”
“工分？”这又是一个新鲜词儿。
“对，就是记工。每天干了多少活，由村正和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记录，保证公平公正。这样一来，谁也别想偷懒，谁也别想占便宜！”
这个提议，立刻让不少勤快肯干的村民眼睛一亮。大锅饭容易养懒汉，按劳分配，无疑是最公平的法子。
但张老西依旧皱着眉头：“那要是……我是说万一，这辣椒种不出来，或者卖不出去呢？那我们这几个月不是白忙活了？连饭都吃不上了。”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林舒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所以，这一贯零二十文钱，我们不会全部投进去。我会拿出一百文钱，去镇上买最便宜的糙米和黑面，存在祠堂里。从明天开始，所有上山开工的人，每天可以按人头来祠堂领一份口粮。虽然不多，但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
轰！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
所有人都被林舒薇这个决定给震住了。
他们原以为，林舒薇是要让他们赌上全部家当，去博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却没想到，她连他们的后路，连他们最担心的温饱问题，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先用“工分制”调动了勤劳者的积极性，再用“保底口粮”打消了所有人的后顾之忧。这一拉一推之间，几乎瓦解了村民们心中所有的防线。
钱婶张了张嘴，那张刻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张老西也低下了头，默默地盘算着，发现这个方案对自己这样肯下力气的人家来说，似乎……并没什么坏处。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他是村里年纪最长的孙伯，辈分也最高。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林舒薇，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丫头，我只问你一句，你说的那个辣椒，真有那么大的把握能种出来，能卖上好价钱？”
林舒薇迎着老人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孙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只要大家信我，跟着我干，我保证，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清水村，家家户户的米缸都会是满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孙伯沉默了片刻，然后猛地将拐杖在青石板上用力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好！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七十年，穷了一辈子，也怕了一辈子。今天，我就信你这个女娃子一次！我这条老命，就陪你赌一把！”他转过身，对着身后自家几个儿子吼道，“你们几个，明天都给我扛着锄头上山！谁敢偷懒，我打断他的腿！”
孙伯在村里一言九鼎，他的表态，瞬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伯都发话了，那还说啥！”
“干了！反正现在也是穷得叮当响，还能差到哪儿去？”
“对！跟着舒薇丫头干！我信她！”
“我明天就去开荒！”
支持的声音从零星变得响亮，最终汇成了一股洪流。之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己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压抑不住的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李大山看着眼前这番景象，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他走到林舒薇身边，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两个字：“丫头，谢了！”
林舒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挑战，在那片沉寂了百年的荒山之上。
但此刻，看着祠堂里那一双双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仿佛看到，一颗名为“变革”的种子，己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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