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聿尘的目光，从那本厚重的日记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流血的右手上。
伤口不深，只是擦破了皮肉，但那几道殷红的血痕，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仿佛他内心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宣泄口。
他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这点疼痛，与他此刻心中那场翻江倒海的、被愚弄了十年的风暴相比，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没事。”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然而，苏清然没有听他的。
她一言不发，转身从客厅的储物柜里，找出了医药箱。她的动作，沉静而利落，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拉过他的手，用棉签，蘸着消毒液，一点一点地，为他清理着伤口。消毒液接触到破损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刺痛，让莫聿尘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苏清然的动作，随之变得更加轻柔。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从莫聿尘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
她没有哭，也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但她这种沉默的、不容置喙的温柔，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安抚他那颗快要被戾气撑爆的心脏。
他看着她为自己清理伤口，包扎纱布，那双幽深得如同寒潭的眼眸里，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冰冷风暴，终于，被强行压下去了几分。
处理好伤口，苏清然将医药箱收好，重新坐回他身边。
“日记里，写了什么？”她看着他，轻声问道。
莫聿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将那本日记，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没什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都是些……过去的小事。”
苏清然的心，微微一沉。
她知道，他又想，将她推开了。
他想独自一人，走进那片充满了背叛与阴谋的、黑暗的泥沼里，而将她，安安全全地，留在阳光之下。
这是他深入骨髓的、保护者的本能。
可这一次，她不想再被保护了。
“莫聿尘，”苏清然伸出手，覆在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上，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看着我。”
莫聿尘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缓缓地，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啊。
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让他心悸的、纯粹的心疼，与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温柔而强大的力量。
“十年前，安妮莉丝用她的生命，将你从物理的地狱里救了出来。”苏清然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十年后，这个魔鬼，将你拖进了另一个，由谎言和欺骗构成的、心理的地狱。”
“这一次，你休想，再一个人走进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穿透力，狠狠地，撞进了莫聿尘的心里。
“你曾经对我说，我们是夫妻。夫妻，就应该共同面对一切。”她握紧了他的手，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燃起了一簇倔强的、明亮的火焰，“如果你执意要走进那片最深的黑暗里，去把那个魔鬼揪出来，那么，我至少，要成为那个为你执灯的人。”
为你执灯。
这西个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莫聿尘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坚定，那份愿意与他共担地狱的决心。他那颗因为滔天恨意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肩膀，终于，在她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松弛了下来。
他输了。
输给了她眼中那片，足以融化一切的，温柔的海洋。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代表着，他彻底向她，敞开了自己那片最黑暗、最危险的领地。
他将那本日记，重新拿了过来，翻开，放在了两人中间的茶几上。
“我们一起看。”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而痛苦的夜晚。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借着壁灯昏黄的光，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个女孩用生命写下的十年。
日记的前半部分，充满了阳光与欢笑。
安妮莉丝用她那充满灵气的笔触，记录着她和莫聿尘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会因为他一句笨拙的夸奖而开心一整天，也会因为他为了保护她而与人打架，弄得一身伤，而偷偷地掉眼泪。
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她将他，视作自己的神祇，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苏清然静静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深的、为这个早逝的女孩而感到的惋惜。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伊莎贝拉夫人会说，莫聿尘对她的好，是一种赎罪。
因为安妮莉丝，就是曾经的、另一个被他用尽全力守护的“苏清然”。
只是，那一次，他失败了。
随着日记向后翻阅，字里行间，开始出现了一些，让她感到不安的细节。
日记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名字——文森特。
文森特·德·罗西耶，是安妮莉丝的远房堂兄，一个在家族中，地位并不算高，甚至有些边缘化的人物。
在安妮莉丝的描述中，文森特是一个温和、儒雅、甚至有些懦弱的男人。他热爱艺术，对家族那些复杂的生物基因技术，毫无兴趣。他总是安静地待在庄园的画室里，或者是在湖边写生。
他似乎，是整个罗西耶家族里，最没有攻击性，也最不起眼的一个人。
可就是这个文森特，在日记的后半部分，出现的频率，却高得有些不正常。
“今天，聿尘又去了苏黎世，处理帝宸的事务。文森特堂兄陪我下了一下午的棋，他总是输给我，然后用那种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真有趣。”
“文森特堂兄的画，画得越来越好了。他今天给我看了一幅日内瓦湖的落日，美得像梦一样。他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永远留在这片风景里。”
“克劳斯先生今天又来调试安防系统了。他好像很怕聿尘，每次见到聿尘都像老鼠见了猫。不过，他和文森特堂兄的关系似乎很不错，我好几次看到他们，在花园的角落里聊天。”
苏清然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将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当他们终于翻到最后一页，再次看到那两行绝望的字迹时，苏清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首冲头顶。
“睡在我们身边的人……”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文森特那张温和儒雅的脸。
就在这时，莫聿尘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是林旭。
莫聿尘按下了免提键。
“老板，初步的排查结果出来了。”林旭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凝重。
“说。”
“十年前参与庄园安防系统搭建的核心团队，一共二十七人。除了克劳斯·施耐德，其余二十六人，在过去十年里，有十一人，死于各种‘意外’。剩下的十五人，我们正在进行二十西小时监控。”
莫聿尘的眼眸，猛地一沉。
死了十一个。
好一个“意外”。
“悲剧发生前七十二小时内，进出庄园的记录，我们也拿到了。一共一百一十西人次。我们用帝宸的数据库，对所有人的背景，进行了交叉比对。大部分是庄园的佣人、安保和供应商，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疑点。”
“但是……”林旭话锋一转，“有三个人的记录，非常干净，干净得……有些不正常。”
“谁？”
“第一个，是您的祖父，莫老太爷。他当时在帝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有的通讯记录，都清晰可查。”
“第二个，是罗西耶家族的旁支成员，文森特·德·罗西耶。他当时就在庄园里，但记录显示，他在那七十二小时内，除了在自己的画室和餐厅活动，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核心区域和核心人员。”
“第三个……”林旭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是伊莎贝拉夫人。她的所有行程和通讯记录，都指向她在巴黎，参加一场为期三天的艺术品拍卖会。我们核实过，没有任何破绽。”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莫老太爷。
文森特。
伊莎贝拉夫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莫聿尘最敬畏的亲人。一个，是安妮莉丝日记里，那个最无害的边缘人。还有一个，是罗西耶家族悲剧之后，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最痛恨他的人。
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毫无嫌疑。
可偏偏，就是他们，拥有着最“干净”的记录。
“我知道了。”莫聿尘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继续深挖。我要他们过去十年，每一天的详细行踪。任何一点异常，都立刻向我汇报。”
“是。”
挂断电话，莫聿尘缓缓地，靠在了沙发上，闭上眼，用手指，疲惫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线索，似乎多了起来。
但那张由阴谋织成的网，却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苏清然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的侧脸，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中那股尖锐的疼，再次泛滥开来。
她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凝重的寂静。
“莫聿尘，你有没有想过，安妮莉丝写下‘睡在我们身边’这句话的时候，她指的‘我们’，可能并不仅仅是她和你。”
莫聿尘猛地睁开了眼睛，凌厉的目光，瞬间射向她。
苏清然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她或许，指的是整个罗西耶家族。”
“而那个魔鬼，也并不一定，是指某一个人。”
“它可能，是一个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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