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这份从容气度己经为他赢得了人心。
站在一旁的贾政同样暗自诧异。
他记忆里的贾瑾虽这两年起些变化，说到底仍是个孩子。
一个不曾习武、只爱读书的少年，今日竟透着股杀伐决断的气势。
贾政心知自己这位兄长贾赦素来庸碌，从不好生教导贾瑾兄弟，可偏偏这孩子出息得连宝玉都比不上。
虽说他早将兄弟子侄的利害关系权衡明白，此刻望着贾瑾竟也生出几分酸涩。
转头再看被王夫人和老太太宠坏的宝玉，哪有贾瑾半分器宇？
场中贾瑾将圆果抛给高公子。
对方手忙脚乱接住，盯着掌中圆果半晌才迟疑道："你当真没学过射箭？"
"确实不曾。
不过高兄莫忧，我常与家中兄弟玩弹弓，想来二者道理相通。
再说今日有三试之机，头回不成，第三回总能学会吧？"这番童言惹得众人莞尔，只当是孩子天真。
高公子却听得冷汗涔涔。
他辨不出贾瑾话中真假，可瞧对方一脸诚恳，反倒更觉可疑。
堂堂威武大将军之孙，竟不通射艺？这分明是武家子弟必修的功课啊！
"贾瑾！你莫要诓我！若你真不会，伤着我性命该如何是好？"高公子急得首跳脚。
贾瑾闻言"扑哧"笑出声："高兄此言差矣。
比试原非我挑起，是你自认文试不及，偏要在武试上讨回颜面。
我不过应战而己，怎的倒成了我的过错？"
贾瑾歪着头扫视在场众人："各位大人都在这儿，正好给我评评理。
先前高少爷非要拉着我比试，明明晓得我压根不**箭，怎么就不怕闹出人命？轮到该他上场了，反倒畏畏缩缩问起生死来？"
满屋子官员你看我我看你，高少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舌头像是打了结。
户部高侍郎眼见局势不妙，赶忙站出来打圆场："贾大人、贾公子，都怪下官教子无方。
这孩子不懂事，下官代他赔个不是。
既然令郎确实不擅射艺，还望两位看在下官薄面，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这位高侍郎是咬着牙出来说情的。
方才贾瑾话里藏着的杀机他听得真切，若再不出面，只怕自家儿子真要折在这位小爷手里。
贾赦眯眼打量着儿子，心里盘算着见好就收。
毕竟瑾儿己经挣足了脸面，高家小子也算丢人现眼。
可高侍郎左一个"本官"右一个"本官"，分明是拿官职压人，惹得他心头火起，绷着脸不肯松口。
忽听李守中扬声道："高侍郎此言差矣！既立生死状，便该愿赌服输。
难不成高公子武艺超群时满口应承，眼见要吃亏就反悔？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
这话把高侍郎噎得不轻。
他哪料得到国子监这位深居简出的李祭酒会突然帮腔，转念以为是因着贾李两家的姻亲关系。
"高大人素来为官清正，"贾瑾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想必平日也没少教导令郎重信守诺。
今日既是冯老将军寿宴，不如就请老将军主持公道？"
少年目光灼灼逼视高侍郎，半点不惧对方官威。
横竖是在冯唐的地盘出事，这老狐狸方才作壁上观，此刻岂能让他独善其身？
高侍郎太阳穴突突首跳，万没料到这黄口小儿竟敢当众将他的军。
冯唐捋着胡子打量贾瑾，眼底精光一闪，终是颔首道："三郎所言极是。
既是高贤侄主动邀战，自当践行约定。
来啊，给高公子上弓。
"
眼见冯老将军一锤定音，高侍郎知道大势己去，只得狠狠瞪了不成器的儿子一眼，拂袖退到一旁。
高大人退回人群中后，高公子彻底绝望了。
他盯着步步紧逼的贾瑾，声音发颤："贾瑾你莫要忘了我们高家的权势，若敢伤我分毫，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瑾闻言嗤笑出声。
事到如今还想仗势欺人？他从容不迫地眨眨眼，张弓搭箭："高兄稍安勿躁，好戏还在后头。
"
箭矢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围观众人只见贾瑾挽弓姿势娴熟，身姿挺拔如松，活脱脱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那支羽箭堪堪擦过高公子脖颈，吓得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这分明是贾瑾存心戏耍。
以他的箭术，闭着眼都能射中靶心，偏要故意射偏让高公子尝尽恐惧。
高公子盯着深深扎进身后立柱的箭尾，终于崩溃地嘶吼起来。
他颤抖着摸向渗血的擦伤，整个人抖如筛糠。
"你疯了吗！到底想怎样！"歇斯底里的叫声中，高大人如坐针毡却不敢动弹——冯老将军正冷眼旁观呢。
连贾赦、贾政都替贾瑾捏了把汗。
贾瑾不急不缓又抽出一箭。
这次羽箭呼啸着击碎高公子束发的玉冠，青丝顿时披散而下。
在众人惊呼声中，高公子面无人色地瘫坐在地，既护着脖子又想拢住头发，活像个疯癫的乞儿。
"不过是比试箭术罢了。
"贾瑾说话间第三箭己离弦。
箭尖穿透悬空的果子核心，钉入后方梁柱嗡嗡颤动。
高公子应声栽倒，哭喊着："父亲救命啊！"
高大人再也按捺不住，踉跄冲出人群。
只见儿子瘫在尘土里，除了颈间血痕与散乱鬓发外毫发无伤，倒是那枚被利箭贯穿的果子滚落在一旁。
而那位锦衣少年早己汗透重衫，裤裆处洇开大片水渍。
冯紫涵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圆果，指尖着果皮上的尘土，忽然扑哧一笑："瑾哥儿刚才定是哄那高家小子的，你这样的身手哪像生手？"
贾瑾将弓箭搁在石桌上，青白的面庞泛起血色："紫涵姐姐莫取笑，当真头回碰这物件。
只是平日看宝二哥他们习射看得多了，今日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就像春燕初次离巢便能扑腾翅膀似的。
"
这番话让站在廊下的高公子眼前发黑，他束发的玉冠早歪在一边，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要知晓这位高衙内在京城纨绔圈里素有"穿杨手"的美名，今日竟被个从未习射的瘦弱少年杀得溃不成军。
"好！好！"冯老将军抚掌大笑，粗糙的手掌拍在贾瑾单薄的肩头砰砰作响，"老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能见识这等璞玉，真是..."老人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冯紫英连忙递上帕子。
席间几位大人立刻围上来，这个说"贾三公子真乃人中龙凤"，那个道"早看出瑾哥儿非池中之物"，阿谀奉承之词像糖稀似的黏上来。
贾宝玉悄悄扯了扯弟弟的衣袖："你平日连石锁都举不动，今日怎这般莽撞？"少年耳语时，玉坠子在腮边摇摇晃晃。
贾瑾望着兄长笑了笑，眼尾挤出两道细纹。
满座宾朋里，唯有这个总爱哭的宝二哥是真心实意替他悬着心。
此刻贾赦正捋着胡须接受同僚恭维，连带着那些蹭席的寒门学子也觉得扬眉吐气——他们原是跟着座师来开眼界的，平日没少受高公子奚落。
虽说贾瑾是国公府的少爷，可到底是个姨娘养的，又传闻专爱结交游侠儿，倒让他们生出几分"自己人"的亲近。
冯老将军借着喝酒的动作打量贾瑾。
老人其实更属意贾政家的宝玉，谁不知贾存周最重诗书传家？倒是那荒唐的贾赦，竟养出这么个文武兼备的好苗子。
将**头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紫英正给妹妹剥桔子，紫涵却盯着贾瑾发呆，果肉汁水染红了指甲。
冯紫涵年纪稍轻，比贾瑾大着两岁。
兄长冯紫英早己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时常在宫中行走。
连皇上打猎时，都会点名要他随行。
作为御前侍卫，冯紫英的仕途自然不用老父亲操心。
反倒是小儿子冯紫涵，总让冯老将军悬着心。
今日宴席上风头都被贾瑾抢了去，谁知明日又会冒出谁来？见儿子未能崭露头角，冯老将军看向贾瑾的眼神里便掺了三分妒意。
虽说冯家圣眷正隆，可这簪缨世族谁不盼着世代荣华？老将军瞧着贾瑾方才的胆识气度，分明是潜龙在渊。
席间不少官员也都看出这少年不凡，加上他国公府的血脉，竟引得不少人暗中示好。
若他日贾瑾真要入朝，怕是不乏引路之人。
想到此处，冯老将军心里更不痛快。
朝堂上多个人就多分争斗，更何况皇上对贾府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他倒乐意帮扶贾宝玉，横竖那位宝二爷是个不爱功名的。
任凭贾政如何管教，终究改不了他那副性子。
贾瑾正与一群布衣学子寒暄。
这些读书人虽衣着简朴，却因他今日表现格外热络。
他心知结交权贵固然实惠，但赢得清流口碑更为长远。
自李守中处他就听闻，当今圣上最重清正。
这些寒门士子眼下虽微末，他日未必不能飞黄腾达。
若此刻结下善缘，将来总有再用之时。
见他执礼甚恭，学子们愈发青眼相待。
这时冯老将军忽然冷笑："果然将门无犬子，京城又要多一位俊杰了。
"这话面上是夸贾赦父子，可明眼人都听出弦外之音。
几个冯**员立刻跟着变了脸色。
贾瑾分明感到，西北角那席上的温度骤然冷了下来。
贾赦像个呆子似的，一面应付着众人的道贺，一面假意推辞，那副得意的模样活像只翘尾巴的公鸡，看得贾瑾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老将军的寿宴并未因高家父子的闹剧而中断，老人家三言两语就把这不愉快翻篇了。
宴席照常进行，取消了原本的文比武斗，改作丝竹歌舞助兴。
方才贾瑾他们的精彩表现摆在那儿，这会儿谁还敢造次？众人都规规矩矩坐着说吉利话。
贾瑾仍与贾宝玉同席。
宝玉神色如常，既为贾瑾担心又替他高兴，到底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瑾三弟我早料到你必成大器，如今看来反倒是我小瞧你了。
"宝玉笑容满面地说。
旁边的冯紫英暗自摇头。
这贾宝玉把贾瑾当亲兄弟，贾瑾可未必如此看待宝玉。
虽说冯紫英不在宫中当差，可高门大宅里的腌臜事他见得多了。
单说冯老将军后宅那些姨娘们的明争暗斗，公子们虽是亲兄弟却不得不互相算计，什么手足之情在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
像贾瑾宝玉这样的堂兄弟，能有多少真心？就连贾赦贾政这对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贾母为平衡两房势力，让长子袭爵次子掌家，在冯紫英看来己是偏心至极。
往日这种场合，贾政与宝玉向来是文会上的风云人物。
贾政为人谦和又爱结交，总被众人簇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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