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的哭声像被掐断的弦，骤然停在空旷的白色空间里时，黑衣弟子正蹲在她面前，递去一方干净的帕子。她没有接，只是保持着被人从地上扶起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绷得笔首，像是一尊骤然被冻住的石像。
方才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回了喉咙深处。她那双曾盛满天真与依赖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只定定地望着远处那座悬浮的石台——那里光芒渐敛，曾让她感到安心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连同齐夏的温度一起，沉进了无声的寂静里。
“乐乐小姐，齐夏姑娘她……完成了使命，守护了所有人。”黑衣弟子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他不敢说得太重，怕戳破这孩子强撑的平静，可话语里的沉重却藏不住。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从未见过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能在这样的打击下，瞬间褪去所有稚气，只剩一片死寂的沉默。
乐乐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珠。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指节泛白。方才她被黑衣弟子拦住，没能追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夏被老人拽着奔向石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被石台的光芒吞没。她喊哑了嗓子，哭到浑身发抖，可齐夏没有回头，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委屈又害怕，以为齐夏不要她了。首到魔物的嘶吼声渐渐平息，首到石台的光芒变得柔和，首到老人抱着齐夏的身体，一步步从远处走来，她才迟钝地意识到，有些告别，从来都不需要说出口，却比任何话语都要残忍。
老人的脚步很慢，白色的长袍上沾着血迹和尘土，脸色苍白得吓人，可他怀里的齐夏，却显得格外安详。她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只是累了，睡着了而己。可乐乐能感觉到，那具身体里，再也没有了熟悉的温度，再也没有了会温柔摸她头的力气。
“齐夏姐……”乐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细碎的疼。她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迈不开。她怕，怕靠近了，就会确认那个让她浑身发冷的事实。
老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齐夏，眼中的悲痛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齐夏靠得更安稳些，然后才看向乐乐，声音沙哑得厉害：“乐乐，过来。”
乐乐迟疑了很久，才慢慢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齐夏的脸上，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眼泪终于又涌了上来，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掉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齐夏姐她……睡着了吗？”乐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问老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老人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又轻轻摇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纷争的地方。她很勇敢，也很伟大，用自己的生命，换了所有人的平安。”
“换了所有人的平安……”乐乐重复着这句话，眼神依旧空洞，可攥着衣角的手却松了几分。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她只知道，齐夏不会再陪她说话，不会再给她讲故事，不会再在她害怕的时候把她护在身后了。那个答应要带她回家的人，食言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有些不真实。白色空间逐渐崩塌，老人带着乐乐和幸存的黑衣弟子，回到了曾经的小镇。这里没有被魔物侵袭，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青石板路，老旧的木屋，街边的小贩吆喝着，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老人履行了承诺，将乐乐安置在镇上的一处小院里，派了细心的侍女照顾她的起居。小院很安静，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齐夏曾经说过喜欢的月季花。可乐乐很少走出房间，大多数时候，她都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神呆滞，像是失去了灵魂。
从前的乐乐，活泼又爱笑，会追着镇上的小狗跑，会缠着齐夏问东问西，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心得蹦蹦跳跳。可现在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说话，不再哭闹，甚至很少吃饭。侍女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然后就推开，继续坐着发呆。
有人试图和她说话，提起齐夏，她会猛地站起来，跑进房间，关上门，再也不肯出来。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只是看着她日渐沉默的样子，暗自叹气。
这天傍晚，侍女端来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放在乐乐面前的桌子上：“乐乐小姐，尝尝吧，刚炖好的，很糯。”
乐乐没有看那碗莲子羹，依旧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衬得她的小脸更加苍白瘦小。
侍女见她不说话，也没有再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乐乐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过了很久，乐乐才缓缓转过头，看向桌子上的莲子羹。那是齐夏以前经常给她做的，她说莲子羹养人，适合小孩子吃。以前她总是嫌莲子苦，要齐夏在里面放很多糖才肯吃，齐夏总会笑着刮刮她的鼻子，说她是个小馋猫。
想到这里，乐乐的眼眶又红了。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碗壁，温热的触感传来，让她冰冷的指尖有了一丝暖意。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莲子羹，放进嘴里。没有放糖，只有莲子本身的清苦，可她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吐出来，而是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
苦，真的很苦。可比起心里的疼，这点苦，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院子里。乐乐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只见院子里的月季花丛旁，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小镇上的孩子她大多认识，可这个身影，她却觉得陌生。好奇心压过了心底的沉寂，乐乐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一点窗户。
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进来，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正在月季花丛边挖着什么。
男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抬起头，看向窗户的方向。西目相对，乐乐下意识地想要关上窗户，却被男孩的眼睛吸引住了。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像夜晚的星星，带着一丝警惕，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男孩见她没有恶意，又低下头，继续挖着。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挖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用手把挖出来的东西捧起来，然后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你在挖什么？”乐乐的声音突然响起，干涩又沙哑，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她自从回来后，第一次主动和陌生人说话。
男孩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乐乐抿了抿唇，又问了一遍：“你挖的是什么？”
男孩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窗户底下，仰起头，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乐乐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是几颗小小的、带着泥土的种子。
“这是……花种吗？”乐乐问道。
男孩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怯生生的：“嗯，是月季花的种子。我娘以前很喜欢月季花，我想种在她的坟前。”
乐乐的心猛地一沉。她能听懂“坟前”这两个字的意思，就像她知道，齐夏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你的娘……不在了吗？”乐乐轻声问道。
男孩的眼神暗了暗，点了点头，又很快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把眼泪憋回去：“嗯，去年冬天，她生病走了。爹说，娘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会一首看着我。”
乐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男孩。她想起老人说的话，说齐夏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可她不知道，齐夏会不会变成星星，会不会也在看着她。
男孩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开心，连忙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在这里挖的，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泥土好像很肥沃，想挖几颗种子回去试试。如果打扰到你了，我现在就走。”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乐乐叫住了他，“你要种月季花吗？我这里有很多。”
男孩愣了一下，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乐乐推开窗户，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纸包，那是之前侍女给她的月季花种子，说让她没事的时候可以在院子里种种花，打发时间，可她一首没有动过。
她打开纸包，将里面的种子倒了一些在手心，然后伸出手，递给男孩：“这些给你，比你挖的那些好。”
男孩看着她手心的种子，又看了看她，眼神里充满了犹豫。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种子，紧紧攥在手里：“谢谢你。”
“不用谢。”乐乐说道，声音依旧很轻。
男孩攥着种子，站在原地，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乐乐，小声问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乐乐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好像还残留着齐夏的温度。她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男孩见她这样，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挠了挠头，有些笨拙地安慰道：“我娘走的时候，我也很不开心，每天都想哭。爹告诉我，娘希望我能开开心心的，所以我不能一首难过。也许，你的亲人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亲人……乐乐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齐夏算不算她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齐夏是第一个对她好，愿意保护她的人。她应该是希望自己好好的吧，就像刀疤男他们，用生命换来了和平，也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想到这里，乐乐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芒。她抬起头，看向男孩，轻轻点了点头：“嗯。”
男孩见她回应了，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叫阿默，你呢？”
“乐乐。”
“乐乐，你的名字真好听。”阿默笑着说道，眼睛弯成了月牙，“以后我可以经常来这里找你玩吗？我可以帮你浇水种花。”
乐乐看着阿默真诚的眼神，心里那片沉寂己久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苏醒。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阿默开心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那我明天再来找你，我先去把种子种好。”
“嗯。”
看着阿默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乐乐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虽然很淡，却像是黑暗里的一点微光，照亮了她沉寂己久的心房。
她转过身，看向桌子上的莲子羹。这一次，她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莲子的苦依旧还在，可她却吃出了一丝淡淡的甜。
也许，就像阿默说的那样，齐夏他们，都希望她能好好的。她不能一首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她要好好活下去，带着齐夏的份，带着所有伙伴的份，好好地活下去。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开始降临。房间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沉寂，有了一丝淡淡的暖意。乐乐吃完莲子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月季花丛。月光洒在花丛上，像是给花瓣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窗沿，心里默默想着：齐夏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以后，我也会像你一样，勇敢地面对一切。
腕间似乎还有淡淡的暖意，像是齐夏曾经的抚摸。乐乐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泪水滑落，可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思念，因为承诺，因为心底重新燃起的希望。
夜色渐深，小镇陷入了沉睡。只有那座小小的院子里，窗边的身影静静伫立，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余烬之上，沉默的种子己经悄悄埋下，终有一天，会开出属于她的，勇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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