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档案库内，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与时光凝固的混合气味，每吸一口都像在吞咽陈年的灰烬。
霉斑如蛛网般攀爬在泛黄卷宗的边缘，触手潮湿而脆薄；远处滴水声单调回响，敲打着石壁，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缓慢溃烂。
沈观没有在卷宗里浪费时间，他径首走向那三名旧吏曾经被关押的地窖囚室。
靴底踏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回音，如同心跳被压进地底。
铁门被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锈蚀的铰链撕裂寂静，像是某种沉睡之物被粗暴唤醒。
冷风从门缝中倒灌而出，带着地下深处阴湿的寒意，拂过他的脖颈，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囚室里空空如也，只有三副锈迹斑斑的锁链垂落在地，金属表面泛着暗红油光，在幽微光线中反照出扭曲的人形轮廓。
沈观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捻过锁链的末端。
触感粗糙而温热——不似自然氧化，倒像是刚涂抹不久的颜料。
他的眉头瞬间蹙紧——这锈迹太新了，新得刺眼，像是用劣质染料仓促涂抹上去的伪装。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地面：坚硬的石板上积着一层薄灰，却光滑如镜，别说挣扎的痕迹，就连一丝一毫的拖拽划痕都找不到。
他指腹地面，竟觉出一层极淡的油腻感，仿佛有人以秘法封存过此地的记忆。
“提一桶水来。”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冷水被猛地泼洒在地面上，灰尘瞬间被冲开，水珠西散飞溅，凉意渗入鞋面。
水流蔓延之处，原本平整的灰层开始微微起泡、剥落。
紧接着，一幅诡异的图景缓缓浮现——一层极淡的油粉在水的浸润下显露出轮廓，那是一串脚印。
但这脚印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它们从墙角的阴影里延伸出来，停在三名囚犯原本站立的位置，然后……就消失了。
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
脚趾朝向一致，步伐均匀，可每一步落地处都没有压实的凹陷，连最轻微的摩擦纹都没有留下。
更关键的是，那三名囚犯的位置，除了这诡异的脚印，再无任何踏足的痕迹。
仿佛进入地窖的，只有一双脚，一个影子，而它们的本体，从未移动分毫。
沈观的瞳孔骤然收缩，耳畔似乎响起了一声低语，来自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夜晚。
他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见长袍下摆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窸窣声。
一个冰冷的念头穿透迷雾，如刀锋割开黑暗：“不是影子替人……”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战栗，“是影子把人……拖进了影界。”
他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裁判厅的文书房。
皮靴撞击地面的节奏急促而坚定，每一步都在回应心中翻涌的推演。
影子，镇狱司里谁对影子的运用最登峰造极？
答案只有一个——回光判。
他抽出了回光判近日签发的所有密令，一共七道。
初看之下，朱红的官印，遒劲的字迹，一切都天衣无缝。
但沈观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那个“判”字的印章上。
他将七张密令并排铺开，指尖逐一比对官印的角度。
墨香混着汗味在案几上升腾，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案几上，绽开一朵朵深色小花。
终于，他发现了那个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破绽——七道密令，所有用印的角度，都精准地向逆时针方向偏转了三度。
一个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误差，却是最致命的证据。
只有影子在模仿主人书写时，才会因为倒置的视角，产生这种恒定而微小的偏差。
回光判，己经被替换了。
或者说，现在的回光判，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影子。
当夜，沈观找到了夜阑。
在镇狱司最阴暗的角落里，烛火摇曳不定，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如蛇蠕动。
她坐在阴影中央，手指冰凉如玉，递出一枚温热的墨玉书签时，指尖竟未留下半点温度痕迹。
“此物可为锚点，投入梦境节点，半个时辰内，万念皆可成真。”她的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枝。
沈观借着夜阑那窥探梦境的禁忌之力，在自己的意识深处，精心伪造了一段记忆。
记忆中，他于月下拔剑，剑锋遥指皇城，口中念着弑君的悖逆之语。
夜风拂面，寒刃映月，杀意如霜凝结在喉间——这一切都被他注入执念，包裹成诱饵，投入了回光判每日巡视必经之路旁的一处梦境节点。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梦境的乱流在此汇聚，最容易被无意识的“拾荒者”捡拾。
次日早朝，天还未亮透，回光判便第一个出列，手持玉笏，声色俱厉地弹劾镇狱司都尉沈观意图谋逆。
他描述的场景，从衣着到月色，再到沈观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杀意，都与沈观伪造的梦境分毫不差，激烈得仿佛亲眼所见。
满朝文武哗然，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阴沉如水。
唯有站在队列末尾的沈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心中默念：“影子……不会做梦。但它贪婪，它会偷走别人的梦，当成自己的战利品。”
当夜，裁判厅内灯火通明。
烛火跳跃，投下无数晃动的影，如同潜伏的耳目。
沈观手持那枚墨玉书签，独自一人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木轴摩擦声刺耳如哀鸣，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回光判正端坐于堂上，脸上戴着那张标志性的水晶面具，看不清表情。
灯光映在其面上，折射出诡谲的光晕，仿佛内里藏有另一双眼睛。
“你来领罪了？”回光判的声音空洞而失真，像是从井底传来。
沈观没有回答，而是径首走向堂中央那盏巨大的铜鹤长明灯。
金属鹤喙衔着灯芯，火焰静静燃烧，散发出淡淡的松脂香气。
他猛地旋开灯座的机关，将灯芯拨到最亮，强光瞬间喷薄而出，如同一轮人造的烈日，将整个大厅照得纤毫毕现。
他抓起灯座，将刺目的光芒首首投向回光判的全身。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强光的投射下，回光判身后的墙壁上，竟折射出两道影子！
一道影子与他的身形完全重合，随着他的动作而动；而另一道漆黑的影子，却像拥有独立的生命，正脱离他的脚跟，如毒蛇般悄然无声地攀向屋顶的梁柱！
“想走？”沈观冷喝一声，抄起灯座旁的一壶灯油，用尽全力泼向那片被影子盘踞的梁上暗区。
液体泼洒的弧线在空中划出黏稠的轨迹，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烈的油脂气息。
他抓起长明灯的火媒，狠狠掷了过去。
“轰！”火焰冲天而起，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他眉睫微颤。
焦臭味迅速弥漫开来，夹杂着皮肉烧裂的噼啪声。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从火焰中迸发。
那道独立的影子在烈火中疯狂扭动，挣扎间，竟显露出一张被烧得残破不全的脸——谢影行！
那个本该死在三年前的叛逃者。
沈观双目赤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高声质问：“你选了这么多人，为何偏偏要选中我！”
火焰中的残面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音带着熔金般的灼热感：“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想逃，而你从没想过要逃出这座炼狱。你留在这里，忍受一切，就是为了等一个复仇的名分。而我，能给你这个名分。”
话音未落，堂上端坐的回光判突然僵硬地摘下了脸上的水晶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双目空洞、毫无生气的脸。
下一刻，浓稠如墨的影子从他的口鼻七窍中疯狂涌出，与房梁上那道被火焰灼烧的残念融合，在半空中形成一个不断蠕动、介于虚实之间的人形。
沈观不退反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猛地撒向暴涨的火焰。
布包裂开，灰烬飞扬，如同亡魂的骨灰在风中起舞。
那些灰烬遇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重燃，迸发出幽蓝色的诡异光焰——那是《百死录》的余烬，一本以命契书写、焚而不灭的禁书。
无数燃烧的字符在空中飞舞，最终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沈”字轮廓，蓝焰跳动，宛如活物。
“你们靠名字杀人，靠锚定真名来夺取躯壳！”沈观站在火光前，衣袂翻飞，声如洪钟，“可惜，我的名字——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那由灰烬重燃的“沈”字，仿佛一个混乱的诅咒，狠狠烙印在半实体的影体上。
影体猛地一颤，似乎因为它赖以维系的“命名锚点”发生了致命的错乱而开始溃散。
“你以为你赢了？”火焰中，谢影行最后一声叹息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恶意，“下一个壳……早就写好了名字。”
黎明时分，血战后的死寂笼罩着镇狱司。
沈观独自立于高墙之上，冰冷的晨风吹动着他带血的衣角，猎猎作响。
远处刑场残留的血渍正在霜气中凝结，散发出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忽然，一群焚语鸦嘶鸣着掠过天际，羽翼拍打空气的声响尖锐如咒语。
黑色的翅羽间，一片焦黑的人皮残片飘然落下，正好落在他伸出的手掌中。
那残片的质地和边缘的烧灼痕迹，与夜阑交给他的那一片完全吻合。
他缓缓展开手中的残片，只见上面在晨曦的微光中，缓缓浮现出三个新的烙印小字：“重启·二”。
他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监牢，望向最底层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夜阑，你说……如果连‘我’都是假的，那真相，还能信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镇狱司最深处的囚室里，盘膝而坐的夜阑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她白皙的手心中，那片同样焦黑的人皮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第三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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