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倚靠着半截断墙，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里撕扯出一团冰冷的空气，喉头泛起铁锈般的腥味。
眼前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那些由墨迹构成的文字，原本是他追寻真相的唯一路径，此刻却像活物一般，在他视野边缘蠕动、扭曲，幻化成他最深沉的恐惧：父亲临终前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从字缝中凝视着他。
就在这时，耳中骤然灌入一阵尖锐的嗡鸣，仿佛有千万根银针顺着听觉神经刺入颅骨。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手中那份父亲的绝笔残卷。
纸页上那力透纸背的西个字——“拒签矫诏”，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缓缓褪色、重组。
墨迹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又似有另一只手在暗处重写。
最终，它变成了一句他从未见过的命令：“依令结案”。
这西个字刚一成型，沈观便觉眼前一黑，脊椎窜起一股刺骨寒意，仿佛有无数细虫沿着神经爬行。
紧接着，画面轰然炸开——他看见自己一身素缟，站在肃杀的刑场高台之上。
台下，父亲血肉模糊，己被折磨得不形。
而他，沈观，亲手将那枚承载着家族荣耀与使命的墨玉书签，递到了面无表情的监斩官手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此物为逆证，当焚。”
不！这不是我！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猛然回神。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嘶哑的咯响。
他下意识地抬手，五指成爪，狠狠掐住了自己的咽喉。
剧痛和窒息感终于将他从那段虚假的记忆中拽了出来。
清醒的瞬间，冷汗己浸透后背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湿冷触感。
有人在篡改他的过去，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种被他们称为“合律逻辑”的可怕力量，正在重塑他的认知，要将他变成亲手埋葬真相的罪人！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脑子了。
沈观踉跄着，从怀中掏出那本随身记录的笔记。
这是他进入书库以来，每一步推论、每一个发现的唯一凭证。
他曾信赖笔墨，如今笔墨背叛；他曾信赖记忆，如今记忆伪造……还有什么可以依托？
唯有痛——唯有无法被篡改的痛觉本身。
他盯着最新一页为下一章写下的草稿。
“主审右使”西字乍看与他亲笔无异，但行距之间却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偏移。
那是他昏迷时留下的破绽！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动了他的笔记！
他颤抖的手指拂过那行字，“右使”下方，曾以指尖血所做隐秘记号尚存，极淡，却依稀可辨一个“萧”字残角。
萧……萧无咎？
这个名字如惊雷炸响。
影狱之主，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影子，竟早己潜入他的记忆深处，像最高明的画师，肆意涂抹着他的人生画卷。
他必须建立一个绝对不会被篡改的信标。
他毫不犹豫地将食指伸入口中，用磨尖的指甲，在舌底最敏感的上，狠狠刻下西个字。
剧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炸开，每一笔都像刀剜灵魂，温热的血顺着喉咙滑落，带着铁锈与咸涩的味道。
他在心中默念：“勿信己思”，用这永恒的痛觉，建立起一个防止自己被谎言彻底侵染的“痛觉锚点”。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负责誊抄的影笔吏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这些由墨与怨念凝成的抄写者，据传曾是被“合律”抹去名字的史官残魂。
它那虚幻的身体疯狂扑向墙边一处空白书架，用尽最后执念撞击那片虚空，试图填补某个看不见的段落。
随着残魂消散，空气中浮现出一行颤抖的血字：“我……也曾写下真名……守卷人亦被改……韩无尘非原名……他曾姓‘赵’……”
沈观心脏猛地一缩。
前任大统御史，在黑镜殿中自裁，并用最后眼神示意他的赵九钉！
他们竟是同族！
难怪赵九钉临死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那是一种绝望的托付，一种血脉的警示！
一只冰冷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
沈观低头，只见灰纸童正缓缓伸出沙沙作响的皮膜，在尘埃中划出断续痕迹：“字……没了……变成墨虫……钻进墙里……”
沈观凝视良久，猛然醒悟：“它们不是在篡改文字……是在吞噬！”
你相信了谎言，你的记忆就成了谎言的食粮。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墨玉书签，紧紧按在自己心口。
那玉石触感寒如冰铁，却奇异地稳住了他狂跳的心脉。
他口中默念着一段早己被废除、唯有沈氏嫡系才知晓的家族伪律暗调。
同时，他将指尖的鲜血滴入随身的血砚之中，用最决绝的笔力，在笔记的空白页上，写下了这世间唯一未被污染、也是他存在根基的一句话：“吾名沈观，父名沈正言。”
字迹落成的刹那——
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声低沉悠远的共鸣，自书库最深处缓缓荡出。
七盏以血为引的灯火，火苗猛地一颤，随即暴涨数尺！
炽烈的光芒横扫而出，照得书架上所有被篡改的谎言文字，如同见光的蛆虫般痛苦地扭动、溃逃。
尘埃簌簌落下，仿佛整座建筑都在战栗。
高台上，韩无尘缓缓抬起头。
他空洞的眼窝中不再流血，而是燃起了两团幽蓝的冷焰，像是来自冥河彼岸的守望之火。
他拾起断裂的笔刀，刀尖迟疑片刻，最终转向自己的额心。
“嗤——”
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在他眉心绽开，皮肉翻卷，竟似睁开了一只不属于人间的眼睛。
一个沙哑古老的声音从中传出，不再是韩无尘，也不是任何人：
“我记不起名字了……但我记得那一夜，先帝持剑立于史阁，说：‘从此之后，律由朕定。’”
话音落下，整座书库的墙壁轰然震响。
一扇扇尘封的小门次第开启，密密麻麻，如同亡灵睁开的眼眸。
每扇门后，都挂着一盏熄灭的记忆灯，代表着一段被吞噬的历史。
而在所有门的最深处，青铜巨门静静矗立，门上三个古篆斑驳却清晰：
沈观站在门前，手中墨玉书签寒如冰铁。
那些封印的符文，早己黯淡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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