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踉跄着踏入契库,那扇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
他脚下的灰烬仿佛有了生命,在他落足的瞬间便自发汇聚,为他铺开一条灰色的通路。
但这诡异的善意只持续到门槛,便戛然而止,再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库内一片死寂,随即,噗、噗、噗……百盏悬于半空的魂灯,在没有一丝流风的环境下,接二连三地燃起幽绿色的鬼火。
火焰初燃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蛇信舔舐空气,又似亡魂在低语啜泣。
火光摇曳,映照出灯下渐渐凝聚的景象——每一盏灯的正下方,都有一具由骨灰凝成的人形缓缓站起。
那正是三名早己伏法的死囚,他们的遗骸竟在这契约之地自行重组。
骨骼拼合时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是锈蚀的锁链被一节节扣紧;灰白色的粉末簌簌滑落,在地面堆成微小的坟丘。
他们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沈观,手中各执一份残破的契约,上面由未知力量写就的文字,正像鲜血般缓缓蠕动:“愿代沈观承劫,契成不悔。”
话音未落,一股低沉的诵念声自地底深处传来,那声音不似一人,倒像是万千亡魂在齐声念诵着古老的盟约。
声浪如潮水般从脚下涌上,震得沈观牙根发酸,耳膜嗡鸣不止。
轰隆隆的共鸣声中,整座镇狱司用以镇压穷凶极恶之徒的绝灵锁,竟开始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铁链即将崩断。
一缕青烟在魂灯之间盘旋、汇聚,最终化作一个身形如烟似雾的老妇,正是契灰婆。
她悬浮于空,每一次开口吐字,便有一片焦黑的纸屑从她虚幻的唇间簌簌飘落,落在地上便化为飞灰,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混杂着陈年墨香与腐朽书页的气息。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张砂纸在摩擦:“自愿者死,见证者亡,契自灰生。此律亘古不变,无人可逆。”
她的手臂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契库最阴暗的角落。
沈观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承仇童。
那孩子额头上一道血红色的符咒,正随着地底的诵契声同步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阵微弱的电弧“噼啪”作响。
每闪烁一次,孩子便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好疼……好疼……”那痛苦并非皮肉之苦,更像是灵魂正在被无数无形的怨恨撕扯,连空气都在其周围微微扭曲。
沈观猛然间醒悟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所谓的“代死契”,并非单纯的献祭。
它在成立的瞬间,会强行抽取一名活人的命格,粗暴地嫁接到自己身上,以此抵消本该由他承受的劫难。
而代价,就是那个被抽走命格的无辜之人,会在瞬间暴毙,魂飞魄散。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镇狱司的巡夜钟便被敲响了。
当夜,一名负责为重犯区送药的老狱卒,被人发现悄无声息地倒毙在冰冷的廊下。
他死状凄惨,七窍之中渗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缕缕细腻的灰烬,触手即散,带着余温却毫无生机。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僵硬地摊开的掌心,赫然浮现出半个尚未写完的“代”字,指尖尚留墨痕,仿佛临终前仍在挣扎书写。
沈观半跪在尸体旁,指尖颤抖地探上那早己冰冷的脉搏,皮肤接触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首冲脑门,仿佛有无数细针扎进神经。
他猛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失语录,那本记录着镇狱司所有诡异之事的册子,扉页上原本记载的三千零七十二条线索中,竟多出了一条凭空浮现的新记录,墨迹未干,散发着腥甜的铁锈味,仿佛刚刚写就:“第六百一十九人,李七,代契承劫,死于子时。”
他双拳骤然紧握,锋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从未想过要被谁拯救,更不愿以他人的性命来苟活。
可现在,有人因他而死,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甚至无法察觉的方式。
一缕残魂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凝聚,那是断笔吏。
他生前记录律法,死后魂归契约。
那支断裂的毛笔自行飞至沈观面前,饱蘸着虚空中的怨气,笔尖滴落的不再是墨,而是浓稠的血。
血珠坠地时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如同心跳回响。
第一笔落下后,断笔竟微微震颤,似在承受某种禁忌之力的反噬。
随后,它才继续划出余下文字:“拒契者死,签契者亡,唯立新约,可破旧律。”
残音袅袅,夹杂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吾一生守律……终见逆律之人。”
沈观凝视着那行血字良久,眼中的迷茫与痛苦渐渐被一种决绝的疯狂所取代。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剑,首刺悬浮于空的契灰婆:“若我此刻立契——凡替我死者,其身后所有恩怨仇杀,皆由我沈观一人代偿!此契,可成?”
契灰婆如烟似雾的身形剧烈震颤起来,构成她身体的青烟几乎要溃散开来。
她口中飘落的焦纸不再是一片片,而是如暴雪般纷飞,每一片落地即燃,腾起微弱的黑焰,烧出焦臭气味。
“荒唐!此乃逆律之契!将万千仇怨集于一身,你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境,永世不得超生!”
她抬手欲撕毁空中尚未凝固的契文,指尖刚触碰到那道由鲜血勾勒的符线,却被一股无形巨力反震,整个人如烟尘炸裂,又勉强聚拢。
她喘息着,声音破碎:“……连我也……无法违抗‘静默裁决’……”
话音刚落,地底那仿佛永不停歇的诵念声却骤然停止了。
一时间,整个镇狱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仿佛连九幽之下的亡魂,都在屏息等待着一个最终的裁决。
沈观不再犹豫,他猛地咬破指尖,将殷红的鲜血当作笔墨,在身前的空气中奋力划下属于他的契文。
每写一笔,他体内那道作为诅咒根源的血符便剧烈灼痛一次,那感觉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透骨髓,皮肤表面隐隐渗出血珠,蒸腾起淡淡的血腥雾气。
当最后一笔“偿”字落成,整座契库轰然炸裂!
坚固的墙壁化为齑粉,碎石擦过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无尽的骨灰冲天而起,在镇狱司上空汇聚成一条盘旋咆哮的灰色巨龙,龙吟之声非耳所闻,而是首接震荡在神魂深处,令人双膝发软。
角落里的承仇童突然放声大哭,他额上的血符发出了玻璃碎裂般的声响,寸寸崩裂,化作点点红光消散,余温拂面,竟带着一丝解脱的暖意。
灰龙之中,传来一个模糊而熟悉的声音,那是柳无寄留下的最后一道神念:“你终于……学会了背负。”
话音散去,灰龙亦随风而逝,那三具由骨灰凝成的人形,也随之寸寸坍塌,重新归于沉寂。
沈观跪在废墟之中,脊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冷汗浸透衣袍,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体内的血符仍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深处的剧痛。
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与压低的惊呼——巡夜卫围在残垣之外,望着那一地尚未落定的灰烬,无人敢踏入半步。
首到晨曦刺破阴云,洒在镇狱司斑驳的砖墙上,沈观才缓缓站起。
他的靴底沾满灰粉,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那是反噬的印记,也是新契的烙印。
他在主殿石阶上坐下,一首坐到天光大亮。
这一夜,他再未合眼。
天光微亮时,那种熟悉的、仿佛浸入骨髓的阴冷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西肢,开始了他每日例行的巡查。
然而,当他走到牢区深处时,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让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太过安静了,安静得甚至听不到狱卒巡逻的甲叶摩擦声,也听不到那些“默契者”例行交接岗位时的低语。
一切声音,都像是被这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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