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漠河的清晨，窗玻璃上己经开始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凌花，呵出的气变成白雾，久久不散。真正的猫冬季节，迫在眉睫。
家里的囤货行动仍在继续，但节奏和氛围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赵伟负责的“硬件升级”首先遇到了阻力。他兴冲冲地联系了本地最好的煤店，订了几吨优质无烟煤，又看中了一种新式的生物颗粒燃料取暖炉，据说热效率高又干净，当然，价格也极其“漂亮”，一台就要近万元。
当送货工人把那个锃光瓦亮、造型现代的新取暖炉抬进家门时，公公婆婆的眼睛都首了。
“这……这是个啥？”婆婆围着那铁疙瘩转了一圈，手想摸又不敢摸，“炉子？咋长这样？这得多少钱啊？”
赵伟正指挥工人安装，闻言颇有些得意：“妈，这叫生物颗粒炉，高科技！比烧煤干净省事，温度还恒温！以后屋里就跟春天似的，再也不用半夜起来添煤了！”
公公蹲在旁边，皱着眉头看那复杂的说明书（虽然他看不懂字，但看懂了上面的数字图示），闷声问：“好几千？”
赵伟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差不多。好用就行！”
“好几千买个这玩意儿？”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烧煤烧了几十年了，不也过来了？那煤不是都买了吗？又买这个？钱烧得慌啊！这得买多少白菜土豆啊！”她看着那昂贵的炉子，像是看着一个败家子。
赵伟有点不耐烦：“妈，跟您说您也不懂。现在有条件了，享受一下怎么了？那煤是备用的，平时用这个，多好！”
“好啥好！”婆婆心疼得首拍大腿，“不会过！真是不会过！挣俩钱不知道咋嘚瑟好了！”
就在这时，婆婆定的十口大缸送到了。那是她每年用来腌酸菜、积酸菜、酱咸菜的家什，粗陶的，沉甸甸，带着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和那个闪亮昂贵的现代化取暖炉放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
工人看着这一屋子奇怪的组合：堆成山的进口零食、昂贵的肉类、高科技取暖器，以及这十口老古董似的腌菜缸，表情都有些微妙。
婆婆却像见了宝贝，指挥着工人把缸在阳台角落摆好，嘴里念叨着：“这才是过日子的正经东西！啥高科技，能腌出酸菜那味吗？”
矛盾在下午彻底爆发。
林静在网上订购的又一波物资到了，主要是些日用品和孩子的衣物。她拆开一个包裹，里面是给朵朵买的几件知名童装品牌的羽绒服和雪地靴，保暖性好，设计也漂亮，当然价格不菲。
婆婆拿起一件小羽绒服，摸了摸料子，又翻看了一下吊牌，那上面的数字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一件小孩衣服，五百多？！静静，你……你们真是疯了啊！小孩长得快，穿一年就小了，买这么贵的干啥？街边店几十块钱的一样穿！”
林静试图解释：“妈，这个牌子保暖性好，朵朵出去玩不容易冻着，而且质量好，能穿两年……”
“两年？五百多穿两年？”婆婆根本听不进去，积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你们现在是大款了！了不得了！又是上万块的炉子，又是几百块的小孩衣服！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啊？这么糟蹋！我们以前拉扯孩子，穿的都是旧衣服改的，不也长大了？怎么到你们这就这么金贵了？”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浓浓的失望和责备。朵朵被吓到了，躲在林静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奶奶。
赵伟从里屋出来，听到这话也来了火气：“妈！您能不能别老念叨钱钱钱的！我们现在花的是自己的钱！想让孩子穿好点吃好点有什么错？非得跟以前一样苦哈哈的您才满意是吧？”
“自己的钱？你的钱就不是钱了？就能这么扔着玩了？”婆婆气得眼圈发红，“是，你们是挣了点了，可这日子是细水长流！哪有你们这样的？我看你们就是穷日子过久了，乍富烧包！不会过日子！早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后悔也是我们的事！”赵伟梗着脖子顶了回去。
“你……你个败家子！”婆婆指着赵伟，手都在抖。
眼看冲突升级，林静赶紧拉住赵伟：“少说两句！”又去劝婆婆：“妈，您别生气，伟子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想着今年冬天冷，让孩子暖和点……”
“冷？往年不冷？往年冻着了？”婆婆甩开林静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我是为谁啊？我还不是为你们好！怕你们把钱造没了，再过回从前的苦日子！你们倒好，一个个都嫌我唠叨，嫌我碍眼！”
她说着，抹着眼泪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那个崭新的、昂贵的取暖炉沉默地矗立着，以及阳台上那十口老腌菜缸散发着的、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赵伟烦躁地扒了扒头发，一脚踢在旁边的纸箱上。林静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堵得难受。朵朵小声问：“妈妈，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的新衣服？”
那天晚上的饭桌，气氛降到了冰点。婆婆没出来吃饭。公公沉默地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儿子儿媳，重重地叹口气。
新闻里正在播放一则关于近期煤炭价格上涨，以及部分地区因寒潮提前导致取暖物资供应紧张的报道。主持人提醒市民提前做好准备，合理采购。
这则新闻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赵伟和林静脸上。他们提前囤了货，买了最好的煤，甚至买了万元的取暖器，物质上无比富足，可家里最重要的“温度”，却似乎因为这笔天降之财，而骤然降到了冰点。
赵伟看着电视屏幕，又看看母亲紧闭的房门，第一次对自己的消费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真的买错了？
林静则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理解婆婆的担忧，那是老一辈刻在骨子里的节俭和对未来的恐惧。她也理解赵伟想要改善生活、享受财富的心情。可这两种观念，在这笔巨大财富的催化下，剧烈地碰撞，撕裂着这个原本和睦的家庭。
猫冬，囤积了足够的物资来抵御外界的寒冷，却似乎没能囤积到足够的热量，来温暖内部骤然产生的裂痕。
夜里，林静端着一碗热粥，轻轻敲响了婆婆的房门。
“妈，您开开门，吃点东西吧。”
里面没有回应。
林静靠在门板上，低声说：“妈，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我们……我们就是太高兴了，有点没管住手……以后我们注意，行吗？您别生气了……”
房间里，传来婆婆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这个夜晚，漠河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屋内的暖意，却需要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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