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兰婧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手脚冰凉得厉害。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古朴的木盒，盒子里那层薄薄的、黑色的灰烬，在昏暗的烛火下，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洞，散发着一股子足以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悲伤。
这算什么？
金银珠宝？传国玉玺？还是什么武功秘籍？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捧……毫无生气的灰烬。这玩意儿，怕是路边随便哪个烧火的灶膛里都能扒拉出一堆来，可杜越泽却将它视若珍宝，甚至在康宁侯府被抄家那等血雨腥风的关头，都拼了命地带了出来。
这背后，藏着的故事，恐怕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这是……”游兰婧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杜越泽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打结的乱麻。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有深入骨髓的悲痛，还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死死压抑着的疯狂。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捧灰烬，指尖却在距离木盒寸许的地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怕。
这个刚刚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将一个皇帝拉下马，把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此刻，竟然像个迷路的孩子，害怕一捧小小的灰烬。
游兰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她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木盒的盖子合上，然后伸出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做绣活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覆在了他那只冰冷而颤抖的大手上。
“没事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
她的体温，透过皮肤，一点一点地传递给他。那是一种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无比真实的温暖。杜越泽那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身体，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不是普通的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一样，“这是……我母后最喜欢的一幅绣品，烧剩下的灰。”
母后……
先皇后。
游兰婧的心猛地一缩。她能想象，那该是怎样一幅精美绝伦的绣品，才能让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视若珍宝。
“那年宫里走水，我母后的寝宫，烧得一干二净。”杜越泽的眼神，飘向了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思绪仿佛也跟着飘回了那个烈火焚天的、血色的夜晚，“所有人都说，母后是意外葬身火海。可我知道，不是的。那场火，烧得太蹊跷了。后来，福伯偷偷从火场里，捡回了这个盒子。他说，这是娘娘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丝毫起伏，却像一把钝刀，在游兰婧的心上来回地割。她能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的寝宫化为一片火海，亲手接过母亲唯一的遗物，那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这份痛，他一个人，默默地背负了十几年。
“我一首不敢打开看。”杜越泽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怕，我怕我看了，就会想起那天的火，想起母后……我怕我撑不住。”
“可今天，你打开了。”游兰婧看着他，轻声说。
“是。”杜越泽点了点头，他转回头，那双深邃的凤眸，紧紧地锁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因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想让你看看，看看我到底背负着什么。兰婧，我不是在跟你炫耀我的身份，也不是在用太子之位逼你就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条命，是父王母后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是康宁侯府满门的忠烈换来的，是福伯用他最后的血换来的。我没有退路，也绝不会后退。”
他的手，缓缓上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的冰凉，让她忍不住微微一颤。
“这条路，不好走，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是万丈深渊。你跟着我，随时都可能会没命。”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所以，在你决定要不要跟我走下去之前，我要让你看清楚，你选择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又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游兰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血海深仇。她没有被吓退，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反而燃起了一簇无比明亮的、名为“心疼”的火焰。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泪光的映衬下，像雨后初晴的彩虹，美得惊心动魄。
“杜越泽，”她说，“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在那个破院子里，是谁一口一口地喂你喝那些苦得要死的药？是谁在你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整夜不睡地给你换冷毛巾？是谁，在你被人追杀，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没有的时候，还愿意收留你这个大麻烦？”
她伸出手，主动拿过那个木盒，重新打开，将那捧黑色的灰烬，捧到了自己眼前。
“你说得没错，这条路，是不好走。”她看着那捧灰烬，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可是，从我娘，不，从游嬷嬷决定把你从那堆死人里捡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们游家，就己经跟你绑在一条船上了。现在，你想一个人跳船？晚了！”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写满了震惊和感动的凤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再说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回来？就凭你那句‘我给你描眉’？别自作多情了。”她故意撇了撇嘴，“我是怕啊，怕我一不留神，你这个傻子，又被人给骗了，被人给害了。到时候，我找谁要去？”
这番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像一道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杜越泽心中所有的阴霾。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傻丫头……”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哽咽。
游兰婧回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过了许久，两人才渐渐平复下来。
游兰婧重新将目光，落在了那捧灰烬上。她看着看着，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不对啊……”她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杜越泽不解地问。
游兰婧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那捧灰烬中，捻起了一点点粉末，放到鼻尖，轻轻地嗅了嗅，然后又放到指尖，细细地捻了捻。
“这灰烬里，有东西。”她说。
她毕竟是跟着游嬷嬷长大的，游嬷嬷作为康宁侯府的管事嬷嬷，平日里没少跟那些古玩字画、绫罗绸缎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游兰婧也学到了一些鉴别老物件的皮毛。
“你看，”她将指尖的粉末，展示给杜越泽看，“这灰烬的颜色，黑中带了点极淡的青灰色，捻在手里，有一种寻常草木灰没有的、极其细腻的滑腻感。而且，你仔细闻，这里面，除了寻常的焦煳味，是不是还有一股子极淡的、像是某种香料燃烧后留下的异香？”
杜越泽凑过去闻了闻，果然，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清雅的香气，钻入鼻息。那味道，很熟悉，像极了他记忆中，母后寝宫里常年点的熏香。
“这是‘南海月明香’的味道。”杜越泽的眼神一凛，“是当年南海番邦进贡的极品，整个皇宫，只有母后那里有。”
“这就对了！”游兰婧的眼睛亮了起来，“寻常的绣品，用的都是桑蚕丝线，烧完之后，灰烬应该是灰白色的，一捻就散。可这灰烬里，明显还混杂了别的东西。你看这几缕没有完全烧尽的残渣，”她用一根银簪，小心地从灰烬中，拨出了几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己经碳化了的黑色丝线，“这丝线，虽然烧焦了，但依然能看出，它比寻常的丝线要坚韧得多，而且在烛火下，隐隐泛着一种金属的光泽。这……这应该是用金丝和天山雪蚕丝混纺而成的‘金雪丝’！”
“金雪丝？”杜越泽大吃一惊，“那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据说只有前朝的皇室工坊才能织造，水火不侵，刀剑难伤！”
“是啊！”游兰婧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我以前听我娘提过，她说先皇后，是当世唯一一个，还会用‘金雪丝’刺绣的人！而且，她只用‘金雪丝’来绣一种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密信！”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绣品！这是一封先皇后用最隐秘的方式，留下来的、最后的遗言！
可是，既然是密信，为何会被烧成灰烬？既然烧成了灰烬，为何福伯还要费尽心机地把它带出来？
杜越泽看着那捧灰烬，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福伯……福伯把这个盒子交给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他努力地回忆着，“他没有说这是母后的遗物，只是反复叮嘱，让我一定要贴身收好，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示人。他好像……好像知道这灰烬里藏着秘密，但他自己，却又解不开。他好像……在等一个人，一个能解开这个秘密的人……”
一个，懂刺绣，懂香料，心思缜密，又与先皇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一个惊人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同时浮现在了他们的心头。
福伯等的，难道就是……游兰婧？
可这怎么可能？游兰婧只是一个普通的绣娘，她怎么会和一封十几年前的皇家密信扯上关系？
就在这时，游兰婧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想起来了……这‘南海月明香’，我娘……游嬷嬷的房间里，也有一块。她一首把它藏在箱底，从来不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她说，那是她一位故人所赠，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这捧看似普通的灰烬背后，到底还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游嬷嬷的身上，又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过去？
杜越泽知道，要想解开这一切，他们必须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看懂这盘棋，并且，也身在棋局之中的人。
“走，”他当机立断，“我们去枕梦楼，找红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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