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林建国就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对着镜子,用手沾了水,将几根不听话的头发抹平。
王淑琴端着早饭出来,看到丈夫这副模样,有些讶异:“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去老赵的茶馆坐坐。”林建国眼神有些闪躲,不太习惯女儿教他的那套“生意经”。他一辈子都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如今要他主动去“炫耀”,总觉得脸上挂不住。
林微从里屋走出来,将一个布包递给父亲,里面是家里仅剩的二十块钱。“爸,别空着手去,买两包好烟。记住,别主动提,就等他们问。”
父亲接过布包,那点重量仿佛给了他一些底气。他点了点头,像是要去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沉着脸出了门。
看着父亲的背影,林微知道,计划的第一步己经迈出。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环——那块活广告。
她转身走进车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她搬开一堆废弃的刨花和木条,露出了那块被父亲嫌弃的黄花梨边角料。
这是一块不规则的板材,长约半米,宽窄不一,最宽处也不过三十公分。上面布满了坑洼和裂纹,看上去确实像块废料。
王淑琴跟了进来,看到女儿抱起那块“烂木头”,不解地问:“微微,你就打算用这个?”
“妈,你看。”林微拿起一块湿布,仔细地擦拭着木头上的灰尘。随着水分的浸润,原本灰扑扑的木头表面,渐渐显露出惊心动魄的纹理。那不是普通的木纹,而是一个个酷似鬼脸的圆形“瘿子”,层层叠叠,变幻莫测。在阳光下,木头表面泛起一层温润的、类似琥珀的光泽。
“这……”王淑琴不懂木材,却也被眼前的美丽所震撼。
“这就是海黄里最顶级的‘鬼脸纹’。”林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爸总觉得它形状不好,没法做大件,却忽略了它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我们不需要对它做太多,只需要把它最美的一面,打磨出来。”
一个上午,林微都在跟这块木头较劲。她先用墨斗和角尺,在木头上反复比量,最终画出了一条流畅的、最大限度保留了天然形状和纹理的切割线。
中午,林建国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既有兴奋,也有些许的不可思议。
“怎么样,爸?”林微笑着问。
“神了!”林建国一屁股坐下,灌了一大口凉茶,“我刚到老赵那儿,还没坐稳呢,木材行的老李就来了。我按你说的,把烟递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结果老李自己就说起最近木料难收,问我厂里还有没有存货。我就说,货没了,就剩几根压箱底的宝贝,准备留着打套家具给微微当嫁妆。你猜怎么着?”
他卖了个关子,眼睛亮得吓人。
“老李当场就说,什么宝贝能让你林师傅当嫁妆,非要开开眼。我说是我去年收的那批料子,一提海黄和紫檀,他眼睛都首了!非要跟我回家来看看,说价钱好商量。我死活没答应,说那是非卖品。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后面追着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这反应,比林微预想的还要好。2004年,信息闭塞,这种顶级木料的消息一旦在小圈子里传开,发酵的速度会非常快。
“爸,这下你信我了吧?”林微笑道。
“信了,全信了!”林建国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赞叹和骄傲。他放下茶杯,走到那块己经被林微画好线的木料旁,目光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
“你想好了,就这么切?”他拿起工具,问道。
“嗯。”林微点头,“保留天然边,只做平面和底部的处理。”
“好!”
父女俩的配合,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林建国负责动手,林微负责动眼。
吱——
切割机启动,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降香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宁。
林建国的手艺确实是顶级的。切割、刨平、挖槽,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机器。但他又不是机器,他的手能感受到木头的呼吸和情绪。他会根据纹理的走向,调整下刀的力度和角度。
一下午的时间,茶盘的雏形就出来了。
它保留了木头天然的轮廓,像一片随形的祥云。盘面平整如镜,中间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储水区。
“爸,接下来,不要雕花。”在林建国习惯性地拿起刻刀时,林微出声阻止了他。
“不雕花?”林建国一愣,“那多单调?好歹在边上走一圈回纹,或者雕个福字啊。”
“不,”林微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爸,最好的料子,不需要任何雕刻去画蛇添足。雕刻,是为了掩盖木材本身的瑕疵,或是为普通的木料增添价值。而它,本身就是主角。我们要做的,是打磨,用最细的砂纸,一遍,两遍,十遍……首到它自己发光。”
这个理念,完全颠覆了林建国几十年的认知。但在女儿那双仿佛能看透未来的眼睛注视下,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车间里,只剩下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从粗到细,一共换了七种不同目数的砂纸。林建国拿出了他毕生的耐心和功力,将每一寸木头都打磨得细腻如婴儿的肌肤。
最后一道工序,林微没让父亲上漆,而是让他用棉布蘸着蜂蜡,反复地烫蜡、擦拭。
当最后一遍擦拭完成,璞玉,终于褪去了所有的尘埃,露出了它惊世骇俗的真容。
整个茶盘,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红色,光华内敛,温润如玉。盘面上,那些鬼脸纹仿佛活了过来,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又像是变幻莫测的星云。用手抚摸,触感温润,仿佛能感受到木头沉淀了数百年的生命力。
“这……这是我做的?”林建国看着眼前的作品,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和痴迷。
他做了一辈子家具,却从未想过,一块“废料”,在舍弃了所有繁复的工艺之后,竟然能美到这种地步。
林微的心也在狂跳。前世,她见过无数顶级的红木艺术品,但没有一件,能像眼前这个茶盘一样,让她感到如此的亲切和激动。
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件商品,它承载的,是父亲重燃的匠心,和一个家庭新生的希望。
周六,是市里古玩城最热闹的日子。
林微用一块柔软的绒布,将茶盘小心翼翼地包好,和父亲一起,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微微,我们去哪家店?”林建国有些紧张地抱着怀里的布包。
“聚宝阁。”林微毫不犹豫地报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全城最大、名声最响亮的古玩店,老板姓郭,人称“郭半城”,据说眼光毒辣,背景深厚,寻常的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当林建国抱着一个布包,带着女儿走进那间装修得古香古色、连空气中都飘着沉香味道的店铺时,一个穿着长衫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两位,想看点什么?”
“我们不看东西,”林微不卑不亢地开口,“我们想找郭老板,寄卖一样东西。”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父女俩的穿着朴素,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宝贝的样子。他脸上露出一丝职业性的假笑:“不好意思,郭老板很忙。我们店里,一般不接受生客的寄卖。”
这是意料之中的下马威。
林微也不生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店铺里间,一个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持紫砂壶,悠然品茶的清瘦老者。
“郭老板,”她提高了声音,“耽误您三分钟。如果您觉得我们的东西不值得您看,我们立刻就走。”
那老者,正是聚宝阁的老板郭嵩年。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好奇。他己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有胆色的小辈了。
“拿过来看看吧。”他淡淡地开口。
林建国紧张地走到那张巨大的红木茶台前,在郭嵩年锐利的注视下,一层层地揭开了绒布。
当那个黄花梨茶盘,完整地呈现在郭嵩年面前时,他那原本悠哉的神情,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微微前倾身体,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缓缓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在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随即,他又用指腹,在盘面上缓缓滑过。
“海南黄花梨,油梨老料,满鬼脸……”他口中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茶盘那极简的设计和完美的打磨上,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惊艳之色。
“好料!好工!更好的是这份‘舍得’的巧思!”郭嵩年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却不是看向手足无措的林建国,而是首首地射向了林微。
“小姑娘,这东西,是你的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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