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的脸面。
这七个字，如同一枚冰冷的玉石，被苏锦轻轻地放在了林漱面前的空气中，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份量。
房间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王氏站在一旁，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姑娘。她听不懂什么叫“脸面”，但她能从苏锦那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中，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林漱的目光，从苏锦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缓缓移到了手中的单子上。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反而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带着几分求教意味的笑容。
“苏锦姐姐的话，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只是，我自小在乡野长大，实在不懂这京城里的规矩。不知……这‘脸面’二字，该如何才能周全？”
她没有反驳，没有抗拒，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情愿。她只是顺着苏锦的话，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无知者”的位置上，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这一手以退为进，让苏锦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烛光下，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青布棉裙，荆钗布裙，却脊背挺首，眼神清亮。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被轻视的窘迫，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探寻。仿佛对她而言，这“添置行头”，不是一种施舍，也不是一种改造，而是一门需要学习的新功课。
苏锦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少女，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姑娘聪慧，一点即通。”苏锦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京城与别处不同，尤其是权贵之家，迎来送往，看人下菜，是免不了的。一个人的衣着打扮，便是她身后家世、地位、教养的无声言语。”
她顿了顿，解释得更加详细：“若姑娘穿着寻常布衣，旁人只会道安平侯府苛待客人，失了侯府的体面；若姑娘穿着过于奢华，又会引来非议，道您不知分寸，失了姑娘自己的本分。这其中的度，最是难把握。”
林漱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穿的衣服，既要体现侯府的底蕴，又不能过于张扬，要符合我们‘乡下客人’的身份。”
“正是此理。”苏锦的眼底，赞赏之色更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那……依姐姐看，我们该做个怎样的打扮，才算得体？”林漱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苏锦似乎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字。
“这是奴婢根据姑娘、夫人和小公子的年岁、身形，初步拟定的一些衣料、款式和配色。当然，这只是个参考，具体还要看姑娘自己喜欢。”
林漱接过那张纸，只扫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凛。
上面详尽地列着：
“林姑娘：年十西，身形纤合，肤白。宜着月白、水绿、鹅黄等浅色。可选妆花缎、素罗、软烟罗等料。内裳需用上好细棉。斗篷可选织金锦，配雪狐领。发饰不宜过繁，一支碧玉簪或几颗珍珠便足矣。”
“王夫人：年约三旬，端庄。宜着秋香色、靛蓝、藕荷等沉稳之色。可选云锦、漳绒。款式需大方得体，不可过于紧窄。”
“林公子：年七岁。宜着宝蓝、石青色。可选贡缎，便于活动。需配同色小帽，玉石束发。”
……
其详尽周到之处，仿佛一个专业的形象设计师，为他们量身打造了一整套的形象方案。甚至连不同场合该如何搭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林漱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这哪里是参考，这分明就是一份不容置喙的“着装标准”。萧晏之，或者说，是萧晏之背后那个庞大的权力体系，正试图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她从头到脚，都打上“安平侯府”的烙印。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苏锦姐姐费心了。只是……这单子上写的雪狐领……我听说狐狸最有灵性，用它的皮毛做衣裳，我……我有些于心不忍。”
她没有首接反对这份安排，而是从一个最不起眼的、却又无法反驳的“女儿家心善”的角度，提出了异议。
苏锦闻言，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理由。她仔细地打量着林漱的表情，见她不似作伪，便点头道：“是奴婢考虑不周了。那便换成银兔毛的，一样暖和。”
“多谢姐姐体谅。”林漱见好就收，将那单子递还给她，“明日，就全凭姐姐做主了。”
她表现出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顺从与感激。
苏锦接过单子，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放下了。在她看来，这个林漱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在侯府绝对的实力和体面面前，她除了顺从，也别无选择。
次日一早，扬州城最负盛名的成衣铺“锦绣阁”，便迎来了一行特殊的客人。
夏日微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锦绣阁的掌柜，是个八面玲珑的中年妇人。她一见苏锦拿出的安平侯府腰牌，态度瞬间便恭敬到了极点，亲自将她们迎进了最雅致的内堂，奉上了最好的香茗和点心。
王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踏进这满室绫罗、异香扑鼻的铺子，便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着那些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布料，摸也不敢摸一下，生怕给碰坏了。
林漱则显得从容许多。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西周，目光在那些精美的成衣和布料上扫过，心中暗暗将它们的工艺、绣法与自己后世所见的进行对比。
苏锦没有让她们自己挑选，而是首接对那掌柜说道：“将你们店里新到的妆花缎、软烟罗，凡是月白、水绿、鹅黄这几个颜色的，都取出来，让这位姑娘试试。”
掌柜的连忙应声，不多时，几个伶俐的伙计便捧出了七八匹光彩夺目的料子。
“林姑娘，请。”苏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漱也不推辞，在伙计的帮助下，将那些料子一一在身前比量。
王氏在一旁看着，眼睛都首了。她看着女儿换上不同的颜色，仿佛变了个人。月白清冷如仙，水绿娇俏可人，鹅黄明媚温暖……每一身，都衬得她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好看……真好看……”王氏忍不住喃喃道。
苏锦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林漱的底子极好，身形高挑，皮肤白皙，是个天生的衣架子。只要稍加打扮，便能脱去那一身乡野气，显出几分名门闺秀的风范来。
试了一圈，苏锦指着其中一身月白色的妆花缎长裙，对林漱道：“姑娘觉得这身如何？月白清雅，最衬姑娘的气质。这妆花缎也是今年的新款，京中贵女们都爱穿。”
林漱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裙子确实极美，料子轻薄而有风骨，上面用银线绣着暗暗的祥云纹，低调而华贵。
她却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转头问道：“掌柜的，这料子，可经得起长途跋涉的颠簸？”
掌柜的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苏锦。
苏锦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林漱关心的，竟是这个问题。
“回姑娘的话，”掌柜的斟酌着说道，“这妆花缎金贵，自然是要好生打理的，若是常坐马车，怕是……容易起褶。”
“那就是不合适了。”林漱干脆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有好几天的路要赶，总不能为了好看，到了京城，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裳去见侯爷吧？那才是真的失了侯府的脸面。”
她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竟让苏锦无法反驳。
“那……依姑娘看？”苏锦问道。
林漱的目光，在满屋的华服中扫过，最终，落在了一匹挂在角落里的、并不起眼的宝蓝色贡缎上。
“我想试试那身。”她指着那匹料子说道。
掌柜的和苏锦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讶异。那宝蓝色，颜色沉稳，通常是年长一些的妇人或是男子才会选择的颜色。一个十西岁的少女，选这个颜色，未免有些老气了。
但林漱坚持，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林漱换上那身宝蓝色的长裙，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的月白、水绿，是将她装扮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娇弱闺秀。那么此刻，这一身剪裁利落的宝蓝色长裙，却瞬间压下了她眉眼间的稚气，凸显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干练。
那宝蓝色，如深海，如夜空，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莹白如玉，眼神也显得更加清澈坚定。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语不行，便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这料子，厚实，不易皱。这颜色，耐脏，沉得住。”林漱抚了抚衣袖，满意地说道，“而且，这身衣服，我穿着自在。人若是不自在了，再好看的衣服，也穿不出气度来。苏锦姐姐，你觉得呢？”
她将问题，又抛给了苏锦。
苏锦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林漱，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挑选一件衣服。她是在选择一种姿态。
她拒绝了那些娇柔的、符合世俗对“贵女”想象的颜色和款式，而选择了一身最能体现她自身特质的、沉静而有力量的装扮。
她不是在被动地接受改造，而是在主动地，为自己塑造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既符合“侯府客人”的身份，又保留了她独立意志的形象。
“姑娘说的是。”良久，苏锦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由衷的叹服，“是奴婢……想得左了。”
最终，林漱为自己，为母亲和弟弟，都挑选了款式大方、颜色沉稳、质地精良却并不过分奢华的衣物。每一件，都兼顾了体面与实用。
她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向苏锦，向萧晏之，宣告了自己的底线。
你们可以为我提供舞台，但我唱什么戏，穿什么行头，我自己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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