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猛地一震，随即陷入一种令人牙酸的、持续不断的颠簸之中。
平稳宽阔的官道被毫不留情地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被积雪覆盖、仅能容一车通过的乡间小路。车厢内的摇晃骤然加剧，桌案上的茶杯“哐当”一声翻倒，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瞬间在冰冷的车板上凝结成薄冰。
“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路好颠……”林河被晃得小脸发白，紧紧抓着王氏的衣袖，眼中满是茫然。
王氏也面带忧色，她一手揽住儿子，另一只手扶住车壁，稳住身形，担忧地看向女儿：“漱儿，这……这是怎么了？”
林漱没有立刻回答。她稳稳地坐在窗边，一手紧握着那支青玉笛，另一只手撩开车帘一角，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锁定着前方雪地里那串时断时续的马蹄印。
她的侧脸，在清晨熹微的阳光下，显现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坚毅与决绝。那双平日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簇炽热的火焰，那是希望、是急切、是孤注一掷的决断。
车厢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随即，苏锦略显苍白的面容出现在门口。她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轻，身上的斗篷甚至还未来得及系好。
“林姑娘！”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震惊与质问，“你这是何意？为何要突然偏离官道？你可知这条小路通往何方？若是遇到危险，或是耽误了行程，侯爷那边……”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她未尽之言的份量。
违背安平侯的安排，擅自行动，这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林漱缓缓回头，目光迎上苏锦，平静却坚定。她没有半分心虚或畏惧，反而将手中的青玉笛，递到了苏锦的面前。
“苏锦姐姐，请看这个。”
苏锦的视线落在笛子上，眉头紧蹙：“一支笛子而己，纵然是那位壮士遗落，我们派人送还便是，何至于……”
“不是笛子。”林漱打断了她的话，手指准确地点在了笛尾那枚小小的徽记之上，“是这个图案。”
苏锦凑近了些，借着从车窗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端详那个被刻得极深的银杏叶图案。她看了半晌，眼中依旧是茫然：“这……像是一片叶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对我而言，就是全部的意义。”林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苏锦姐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父亲是一名军人。在他所在的队伍里，每个人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徽记，用来刻在最私密的物品上。而这个银杏叶，就是我父亲的徽记。我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
轰然一声，苏锦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脸上的震惊，瞬间变成了骇然。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漱，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她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认真。
“你……你的意思是……”苏锦的声音，因为太过震惊而变得有些干涩，“昨夜那个男人，他……他与你父亲有关？”
“何止是有关。”林漱的眼中，闪烁着理智与情感交织的复杂光芒，“三年来，我爹杳无音信，生死未卜。萧侯爷给我的是一个‘可能’，一个需要我们远赴京城，去兵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翻找的渺茫希望。而这个人，这支笛子，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的‘现在’！他持有我父亲的私密信物，他也正前往京城，他形迹可疑，身手高强……苏锦姐姐，你告诉我，这两个线索，孰轻孰重？”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重锤，一记一记地，敲打在苏锦的心上。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孰轻孰重？
一个是虚无缥缈的故纸堆，一个是触手可及的活人。
答案，不言而喻。
她终于明白了林漱为何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最迅速、最精准的利弊权衡后，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
错过眼前这个人，或许就等于永远地错过了关于林德武下落的真相！
“可是……这也太冒险了。”苏锦的理智，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那人武功高强，敌友未分。我们这样贸然追上去，万一……”
“我知道冒险。”林漱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但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便是一生。我不能赌，也赌不起。至于敌友……”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无论他是敌是友，他身上，都藏着我必须知道的秘密。苏锦姐姐，我林漱自问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萧侯爷的恩情，我记在心里。此事若有任何差池，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绝不牵连侯府与你。但现在，我求你，帮我！”
她的语气，从一开始的命令，到分析，再到此刻的请求，层层递进，软硬兼施，既展现了她的智慧与决断，也流露出了一个女儿寻找父亲的拳拳之心。
苏锦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被击溃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足足六七岁的少女，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名为“敬佩”的情绪。
面对如此重大的变故，她不慌不乱，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甚至连后续的责任都考虑得一清二楚。这份心性，这份魄力，哪里像一个从乡野里走出来的农家女？
“奴婢明白了。”苏锦深吸一口气，对着林漱，郑重地行了一礼，“从现在起，一切，全凭姑娘吩咐。奴婢会约束好车队众人，全力配合姑娘的行动。至于侯爷那边……待此事有了眉目，奴婢自会亲自向侯爷请罪。”
她做出了选择。
在忠于命令和相信林漱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既是一场赌博，也是一次投资。她赌林漱的判断是对的，赌这个少女，值得她冒一次违抗命令的风险！
得到了苏锦的承诺，林漱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队伍的指挥权，才算真正地，完全地，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车队在颠簸中，继续前行。
疾风不愧是萧晏之训练出的精锐，追踪之术极为娴熟。他骑着马，在前方探路，时而俯身查看雪地上的痕迹，时而远眺判断方向，总能准确地找到那串马蹄印的去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越升越高，雪地反射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车厢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王氏早己从女儿和苏锦的对话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抱着林河，双手合十，低声地为丈夫，也为前方的女儿，祈祷着。
林漱则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凝视着窗外。她的心，早己飞到了那串马蹄印的尽头。
那个人，会是爹爹吗？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是爹爹的战友，还是……仇人？
这支笛子，是他无心遗落，还是有意为之的试探？
无数个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让她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又生出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探路的疾风，忽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飞奔回来。
“姑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前方三里外，有个岔路口！马蹄印往东边那条更偏僻的山路去了！看样子，他似乎在有意避开人烟！”
有意避开人烟！
这五个字，让林漱的心猛地一沉。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此人身份特殊，行事必然隐秘！
“我们跟上去！”林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
马车艰难地转向，驶入了那条更加崎岖、几乎被灌木丛淹没的山路。车轮碾过积雪和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山路开始向上攀升。当马车吃力地爬上一个山坡的顶端时，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前方蜿蜒数里的山谷。
林漱立刻拿起苏锦放在车中备用的、一支小巧的黄铜千里镜，凑到眼前，向着山谷的远处望去。
镜筒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她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搜寻着。
忽然，她的手，猛地一紧。
在千里镜的视野尽头，在那片纯白的山谷雪地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正在移动的黑点。
那是一个人，一匹马。
形单影只，正向着山谷深处，疾驰而去。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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