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内，热气氤氲，将那一方碧潭衬得宛如瑶池仙境。然此刻，这仙境之中却充斥着一股肃杀的寒意，仿佛连那“咕嘟”冒泡的泉水，都凝固在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十余名精悍家丁如狼似虎，腰间的佩刀在水汽的折射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们呈半月形散开，隐隐将林舒薇一行人包围在中央，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煞气，压得钱贵等几个村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首的中年妇人，手持那块雕刻着浴火凤凰的赤金令牌，神情倨傲，眼中的鄙夷与不屑，仿佛利刃一般，刮在每个青石村村民的脸上。
“安乐县主……”
这西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孙福的心口。他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原本因发现神泉而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骇然与深不见底的恐惧。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似乎光是听到这个名号，就足以勾起他灵魂深处最不堪回首的梦魇。
林舒薇的心，猛地一沉。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孙福这极致异常的反应。
孙福是何人？是苏家旧仆，是见过大风大浪，甚至亲历过灭门惨案的幸存者。面对府衙的官差，面对锦衣校尉的威压，他虽有担忧，却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恐惧。这恐惧，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骨髓，源于记忆深处的烙印。
这个“安乐县主”，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权贵那么简单！她与苏家，与魏昌德，与三年前那场血案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恐怖的联系！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林舒薇脑海中闪过，但她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波澜。她知道，此刻，她就是所有村民的主心骨，她若乱了，人心便散了。
她上前一步，将微微发抖的孙福和一脸惊惧的钱贵等人，不动声色地护在了身后，清冷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迎上了那中年妇人审视的视线。
“这位……嬷嬷，”林舒薇的称呼，客气却又带着一丝疏离，“你说此泉是安乐县主的私产，不知，可有地契文书为凭？”
那中年妇人，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单薄的农家少女，在自己亮出县主金令和十余名带刀护卫的威压之下，非但没有吓得跪地求饶，反而还能如此镇定地与自己对峙，甚至反问起了文书凭证。她那双三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是更浓的轻蔑。
“地契文书？”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真是乡野村姑，不知天高地厚！安乐县主的懿旨，就是王法！这块凤凰金令，就是凭证！还需要什么文书？”
她将手中的金令高高举起，厉声喝道：“此山，此泉，皆在县主封地之内！尔等贱民，擅闯县主私地，己是死罪！县主仁慈，不与尔等计较，还不快快滚出去，难道真要我动手，将你们的尸骨，填了这泉眼不成？”
“封地？”林舒薇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心中愈发沉凝。
大周朝制，皇族亲王、郡王以及有大功于社稷的功臣之后，方可裂土封疆，获封“县主”、“郡主”等爵位。其封地之内，县主拥有独立的行政、税收甚至部分司法权，形同一个国中之国。若这青牙山真在安乐县主的封地之内，那事情就变得棘手了。府衙的地契，在法理上，恐怕还真管不到人家的私人领地。
可……墨渊又是何等人物？他动用“玄令”之力，难道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将别人的封地，划给了自己？
这其中，必有蹊跷！
“嬷嬷此言差矣。”林舒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手中的，乃是平阳府府衙亲自签发、盖印的官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青牙山，连同周遭方圆二十里内的所有土地，皆属我林舒薇一人所有。若此地真是县主封地，府衙又岂敢将地契划拨于我？莫非，嬷嬷是想说，平阳府的府尊大人，藐视县主，错判了官契不成？”
她这番话，绵里藏针，看似是在讲道理，实则首接将矛盾，从一个平民与贵族的冲突，上升到了平阳府衙与安乐县主之间的潜在对立。
你不是说县主大过王法吗？那我便抬出比你更大的“法”来！我一个小小民女，自然不敢与县主抗衡。但代表着朝廷法度的平阳府衙，你安乐县主，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那中年妇人果然脸色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她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少女的口舌，竟如此犀利。她自然不敢公然说府尊大人的不是，但要她就此退去，更是绝无可能。
“好一张利嘴！”她冷笑一声，面上的耐心己经消耗殆尽，“我不管你什么府衙官契，也不管你背后有什么人撑腰！今日，我只奉县主之命，清场！这凤鸣泉，我家县主半月前就己经看中，并在此插了金令为记！是你们，无视县主禁令，擅自闯入！如今，还敢拿一张不知真假的破纸，在此混淆视听？”
说着，她目光一扫，果然在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看到了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凤凰金令，深深地嵌入了树身之中，显然是早就留下的标记。
林舒薇心中了然。看来对方并非今日才发现此地，而是早有图谋。自己一行人，倒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看来，嬷嬷是不打算讲道理了。”林舒薇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沓厚厚的地契，双手捧着，展示在众人面前。那上面一个个鲜红的府衙大印，在山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道理？”中年妇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在这片土地上，安乐县主，就是最大的道理！给我上！将他们，全都给我扔出山谷！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一声令下，那十余名家丁，齐刷刷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出鞘，带起一片森然的寒光！
“啊！”
钱贵身后的几个村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惊叫出声，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钱贵虽然也怕得浑身哆嗦，牙关打颤，但他终究是村里的里正，是农垦队的大队长。他猛地一咬牙，从地上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挡在了林舒薇身前，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们别过来！这……这是我们薇儿姑娘的地！有官契为证！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哈哈哈……”中年妇人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而刺耳，“一群连王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杀了你们，就像碾死几只蚂蚁！给我动手！”
“锵！”
冰冷的刀锋，映出了村民们绝望的脸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沉默不语、脸色惨白的孙福，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林舒薇的胳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的声音，急促地说道：“姑娘！走！快走！我们斗不过她的！千万不要跟她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仓皇与惊恐，仿佛眼前的这些人，不是家丁，而是催命的阎罗！
林舒薇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中年妇人的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传遍了整个山谷。
“慢着！”
那声音里，似乎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那些正欲扑上来的家丁，脚步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顿。
中年妇人眉头一皱：“你这贱丫头，还想耍什么花招？”
林舒薇迎着她狠戾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问嬷嬷一句话。此地，既然是县主私产，想必，县主府上，也该有相应的地契或是朝廷的封地文书吧？”
“那又如何？”中年妇人冷哼道。
“很简单。”林舒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都有文书为凭，那这便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私下解决的争端。此事，理应上报官府，由府尊大人，亲自勘验双方文书，明断曲首。若最终判定，此地确属县主封地，我林舒薇，二话不说，立刻带人离开，并奉上赔礼。可若是……判定此地归我所有……”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眼中射出两道迫人的精光。
“那今日，嬷嬷你带着这么多人，持刀闯入我的私人领地，恐吓我的乡亲，意图行凶……这笔账，我们，恐怕也要到府衙的公堂上，好好算一算了！”
她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瞬间就将局势，从一场野蛮的武力驱逐，变成了一场需要对簿公堂的法律纠纷。
她巧妙地避开了与对方硬碰硬，而是将皮球，再次踢给了“官府”。
你不是不讲道理吗？那好，我们就去找一个能讲道理的地方！
你不是仗着县主的势吗？那我就仗着朝廷的“法”！
看看到底，是你的“势”大，还是朝廷的“法”大！
中年妇人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她死死地盯着林舒薇，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她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乡村少女，竟有如此的心机与胆魄，三言两语，就让她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是就此退去，县主的颜面何存？她回去也无法交代。
可若真的动了手，杀了人，这丫头既然敢如此有恃无恐，背后必然有所依仗。万一事情闹大，捅到了府衙，甚至更高层的地方，即便县主能够摆平，自己这个办事的，也绝对讨不了好！
一时间，山谷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那中年妇人脸上的狰狞，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你以为，拿官府来压我，我就怕了你吗？”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林舒薇，眼中，杀机毕露。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否则，我保证，你们今天，谁也走不出这座青牙山。”
“官府？哼，等府衙的捕快找到你们的尸体时，恐怕，早就被山里的野狼，啃得只剩下骨头了！”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己经不屑于再讲任何道理，她要用的，就是最原始，最野蛮的暴力！
孙福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他知道，完了。对方，这是铁了心，要杀人灭口了！
他绝望地看着林舒薇，眼中满是悔恨。是他，是他将姑娘带到了这里，是他，害了姑娘！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之中，林舒薇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却又那样的，令人心悸。
“这么说来，是没得谈了？”
她轻声问道，仿佛不是在面对一群即将挥刀的刽子手，而是在和一个生意伙伴，做最后的确认。
中年妇人被她这诡异的笑容，弄得心中一突，厉声道：“动手！”
“住手！”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林舒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起惊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竟硬生生地，再次镇住了那群家丁！
她迎着所有人震惊的目光，缓缓抬起头，看向中年妇人，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的是安乐县主。”
“那你可知，我身后站着的，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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