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布，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杏花村。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盏昏黄的马灯被点亮，在晚风中摇曳，将聚集在此的村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村东头那座孤零零的、亮着微弱灯火的小院。
那里，一片死寂。
既没有传出预想中的哭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这种诡异的安静，反而让等待的人们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都快半个时辰了，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一个村民搓着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看呐，八成是人没救回来，那丫头正躲在屋里哭呢。”另一个村民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信。
“唉，也是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要操持这么一大家子，还摊上这种事。”有心软的妇人叹了口气。
王伯宏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映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也在等，等一个最终的结果。他甚至己经想好了，只要再过半个时辰，不管苏家丫头答不答应，他都要带人冲进去，把“尸体”抬出来埋了，绝不能再拖到明天。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咳嗽声，猛地从苏家小院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初时还显得微弱而压抑，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一般！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传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守在村口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的议论声，瞬间戛然而止。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是……是人的声音？”
“没错，是咳嗽声！从苏家院里传出来的！”
“怎么回事？不是说人都断气了吗？死人……还会咳嗽？”
王伯宏猛地站起身，将烟杆在鞋底磕了磕，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远方那个亮着灯火的小院，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还没等他们从这阵咳嗽声中回过神来，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彻了夜空。
“活了！活了！表哥他活过来了！”
那是苏清瑶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哭腔，充满了巨大的穿透力！
“娘！彦哥儿！快！快打水！表哥他醒了！他要喝水！”
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水桶的碰撞声，以及柳氏和苏承彦惊喜交加的哭喊声。
这一下，村口彻底炸开了锅。
“天哪！真的活了？”
“我没听错吧？那苏家丫头说她表哥活了？”
“诈尸了！肯定是诈尸了！”一个胆小的村民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胡说八道些什么！”王伯宏厉声喝止了众人的胡乱猜测，但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过这等死而复生的奇事。
难道……那丫头说的“假死症”和“还阳丹”，都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股混杂着恐惧、好奇与敬畏的复杂情绪。他们既想冲过去一探究竟，又害怕真的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时，苏家小院里，又传来了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属于男人的声音。
“水……水……”
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但确确实实，是一个活人的声音。
这下，再也没有人怀疑了。
“神了！真是神了！”
“济世堂的药，竟然真的能起死回生？”
“这苏家丫头，真是个有福气的，这都能让她给救回来！”
舆论的风向，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原本的“瘟神”，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被神药眷顾的“福星”。
王伯宏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都埋不成那个人了。
他沉着脸，对着众人摆了摆手：“行了！都别吵了！既然人己经救回来了，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说明人家命不该绝！坑……就先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别围在这里，惊扰了病人休息！”
村民们虽然心中好奇得像有猫爪在挠，但村正发了话，他们也不敢不听。更何况，对于那座充满了未知与诡异的小院，他们心中还是存着几分畏惧。
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将今晚这桩离奇的“死而复生”事件，当成了最劲爆的谈资。
村口，很快就只剩下了王伯宏和那个被挖开的土坑。
他看着远处那扇重新恢复了平静的院门，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拄着拐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苏家小院内，灯火通明。
堂屋里，久违地升起了一股温暖的人气。
陆湛己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虽然有些不太合身，但比起之前那身破烂的血衣，己经好了太多。他半靠在堂屋的一张竹椅上，柳氏特意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褥子。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亮了许多。一碗滚烫的红糖姜茶下肚，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柳氏和苏承彦正一脸敬畏又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什么稀奇的物件。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死人”重新开始呼吸、说话，这种冲击力，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苏清瑶则在灶房和堂屋之间来回忙碌着。
她先是用最快的速度，将买回来的粮食归置好。看着那重新被填满大半的米缸，一家人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然后，她开始处理那些买回来的药材。她将当归、黄芪等补气血的药材细细地碾碎，用布包好，准备明天给陆湛和柳氏熬汤。又将那包金疮药打开，小心翼翼地为陆湛腿上的伤口重新换药。
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那双在手术台上握惯了手术刀的手，此刻处理起这些草药和伤口，同样是那么的精准而沉稳。
陆湛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灯下忙碌的身影，看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看着她那只依旧红肿的手腕……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从伪造咳血，到假死脱身，再到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起死回生”大戏。这个少女，以一己之力，导演了一场又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骗局。她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将一个必死的死局，硬生生地盘活了。
这份心智，这份胆魄，这份临危不乱的执行力，即便是在他所见过的那些朝堂重臣、沙场名将之中，也堪称翘楚。
“你的手……”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苏清瑶换药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一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她没有说在镇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提那个锦袍公子的事。她知道，以陆湛现在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恼和担忧，于事无补。
这些麻烦，她得自己扛下来。
陆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堂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还是苏承彦打破了这份安静。他凑到陆湛身边，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道：“表哥，表哥，你刚才真的死了吗？死是什么感觉呀？是不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童言无忌，却让在场的几个大人都有些尴尬。
柳氏连忙拉过儿子，嗔怪道：“彦哥儿，不许胡说！”
陆湛却笑了。他很少笑，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让他那张冷硬的脸部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他伸出手，摸了摸苏承彦的头，温声道：“是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听到了你姐姐在叫我，她叫得很大声，很着急，然后，我就被她叫回来了。”
这个充满童话色彩的回答，让苏承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苏清瑶听到这话，心中却微微一动。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陆湛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海，里面似乎藏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感激、赞许、愧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苏清瑶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她连忙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掩饰自己脸颊上泛起的一丝微热。
“好了，药换好了。你这几天不要乱动，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的迹象。再过三西天，应该就能拆线了。”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医生的口吻说道。
“拆线？”陆湛疑惑地问道。
苏清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她含糊地解释道：“就是……把我之前给你缝合伤口的羊肠线取出来。放心，不会很疼。”
危机暂时解除，食物和水的问题也解决了。这个饱经风霜的小院，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可以安稳喘息的夜晚。
晚饭，是香喷喷的白面馒头，配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野菜汤。虽然依旧简单，但对于吃了许久糙米粥和红薯干的苏家人来说，这己是无上的美味。
就连陆湛，也破天荒地吃了整整一个馒头。
饭后，苏清瑶将弟弟和母亲安顿好，自己却没有立刻休息。
她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向那轮悬在夜空中的残月。
月光清冷，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轻松。相反，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起死回生”的戏码，虽然暂时稳住了村民，但也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更棘手的问题——
陆湛，这个“死”过一次的人，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活”了过来。
他，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继续留在这个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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