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静谧的内室中轻轻跳动，将沈知微戴着银色面具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页一页地扫过潜龙卫呈上的卷宗。
赵千户静立在一旁，垂首敛目，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但他那微微绷紧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份卷宗，是他亲自带人连夜整理出来的。其中的内容，即便他这个见惯了黑暗与肮脏的潜龙卫千户，也看得心惊肉跳。
卷宗的第一部分，是关于丽嫔吴氏的。从她如何通过家族运作，在选秀中脱颖而出，到入宫后如何依附皇后，一步步爬上嫔位，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其中，不乏一些阴私手段，比如构陷同期秀女，收买宫人下药，让她当时的对头小产等等。这些，都只是后宫争斗的寻常戏码，沈知微看得波澜不惊。
她的重点，在第二部分——关于丽嫔的父亲，江南盐运使吴文正。
随着书页的翻动，一张笼罩在江南上空的、由权力和金钱编织而成的巨网，缓缓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吴文正，出身江南吴氏，一个传承了百年的盐商世家。他能坐上盐运使这个肥缺，背后自然少不了梁家的鼎力支持。作为回报，吴家每年都会将盐税收入中的三成，以各种名目，孝敬给远在京城的梁国公府。
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利益输送。
卷宗中，用朱笔重点圈出了一项骇人听闻的罪状——“官盐私卖，套取皇纲”。
大靖朝对食盐实行官营，即“开中制”，由朝廷统一定价，商人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盐，再贩卖到指定地区。吴文正利用职务之便，与江南几大盐枭勾结，伪造盐引，将本该上缴国库的官盐，大量转为私盐，以高价贩卖，牟取暴利。
这无异于是在挖大靖王朝的墙角，吸食帝国的骨髓！
卷宗后面，附着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罗列了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和盐商。从江南的布政使、按察使，到下面州府的知府、县令，再到运河沿岸的水师将领、税关官吏，几乎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吴文正，便是这张网的中心。
而所有利益的最终流向，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京城，梁国公府。
“好一个吴家，好一个梁家！”沈知微将卷宗重重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蛀空国库，私通盐枭，结党营私……他们这是在掘大靖的根基！”
前世，她执掌朝政时，也曾大力整治过盐政，却没想到，在她死后短短二十年，这颗毒瘤，竟己糜烂到了如此地步！
“大人，”赵千户沉声道，“这些罪证，大部分都己核实。只是……吴文正行事极为谨慎，所有核心的账本和伪造盐引的印板，都藏匿于一处绝密之地，潜龙卫在江南的弟兄，数次探查，都未能找到。”
“找不到？”沈知微冷笑一声，“这世上，没有找不到的东西，只有没找对的地方。”
她走到书案前，重新取出了那枚香囊。
香囊上的图纹，在烛火下依旧流光溢彩。她将卷宗上附带的江南舆图，与香囊上的“漕运盐道图”相互比对。
她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图上那个被她用特殊针法标记出的、位于太湖之滨的某个不起眼的小镇。
“此处，名曰‘归墟镇’，对吗？”她问道。
赵千户一愣，凑上前看了一眼，点头道：“是。此镇位于运河支流的尽头，水路繁杂，芦苇丛生，易于躲藏。我卫中弟兄曾怀疑过此地，但反复搜查，只找到几个私盐贩子的小窝点，并无重大发现。”
“那是因为，你们找错了地方。”沈知微的指尖，在“归墟镇”旁边，一个看似只是装饰性的回形纹上，轻轻一点。
“真正的秘密，不在镇上，而在水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归墟镇外的太湖水域，有一片号称‘鬼见愁’的暗礁区，水下地势复杂，溶洞交错。吴家祖上，曾出过一位精通奇门遁甲和机关术的能人，他利用天然溶洞，在水下修建了一座秘密的船坞和库房，入口，就在这片暗礁之中，需以特殊的操舟之法，方能进入。”
这个秘密，是她当年听吴家的第一代家主，在一次酒后，作为炫耀的资本，亲口告诉她的。那时，吴家还只是梁家的一个小小附庸，而那位家主，做梦也想不到，他吹嘘的家族秘辛，会在六十年后，由一个少女的口中，被再次揭开。
赵千户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水下船坞？如此机密之事，连潜龙卫都查不出来，这位朱雀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心中的敬畏，又加深了几分。
“我需要你立刻传信给江南的潜龙卫，”沈知微的语气，冷静而果决，“让他们不必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派水性最好的弟兄，带上潜水用的‘避水犀’，按照我给的路线图，潜入归墟镇外的暗礁区探查。记住，入口处有三道水下机关，破解之法，我会画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取过纸笔，凭借着脑中清晰的记忆，迅速地画出了一幅潦草却精准的路线图，并在关键位置，标注出了机关的破解要诀。
“此事，必须在五日之内完成。”她将图纸递给赵千户，“一旦找到账本和印板，立刻以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同时，严密监视吴家在江南的所有动向，以及……梁国公府的反应。”
“是！属下遵命！”赵千户郑重地接过图纸，小心地收入怀中。
他知道，这张薄薄的纸，即将掀起一场席卷江南官场的滔天巨浪！
“还有一件事。”沈知微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卷宗里，除了吴家，可有提到……宫中之人？”
赵千户身体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说。”
“是。”他低声道，“卷宗末尾，有一条尚未完全证实的线索。吴家每年，似乎都会通过一条秘密渠道，向宫中输送一批价值不菲的‘贡品’。这批贡品，不走内务府的账，接收之人……身份极为神秘。”
“查到是谁了吗？”
“线索中断了。”赵千户摇了摇头，“负责传递的，是吴家最核心的死士，单线联系。我们的人，只查到那批贡品最后似乎是流入了……西六宫一带。”
西六宫……
储秀宫，便在西六宫。
沈知微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在御花园西角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她香囊丝线的神秘人！
有没有可能，他（她）的目标，并非是自己，而是……吴家送入宫中的这批贡品？自己的香囊，只是被意外卷入其中？
这条草蛇灰线般的线索，让她心中那团关于神秘第三方的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吴家送入宫中的秘密贡品，会是什么？又会是送给谁？
这个人，与吴家，与梁家，又是什么关系？
“继续查。”沈知微沉声道，“动用一切力量，给我盯紧这条线。我要知道，这批贡品是什么，送给了谁，用来做什么。”
“属下明白。”
交代完一切，赵千户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缀玉轩内，又恢复了寂静。
沈知微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
江南的棋局，己经布下。吴家这颗看似坚固的棋子，即将被连根拔起。她相信，用不了多久，皇帝的屠刀，便会顺着这条线，狠狠地砍向梁家的根基。
这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但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神秘人，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
敌友未明，深浅未知。
这让她第一次，对自己能否完全掌控局势，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轻轻着那枚香囊，目光变得愈发深邃。
不管你是谁，藏在何处。
只要你在这宫里，只要你还会出手，就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等着你。
……
接下来的几天，储秀宫乃至整个后宫，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庆贵人自那日受辱之后，便称病不出，将自己关在宫里，谁也不见。丽嫔也一反常态地低调起来，每日除了去给皇后请安，便只在自己宫中处理庶务，对沈知微这边，不闻不问，仿佛那日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丽嫔的隐忍，不过是在积蓄更强大的力量，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沈知微，也乐得清静。她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看书，绣花，调养身体，偶尔也会去御花园走走，但从不与任何人深交。在众人眼中，她就像一朵骤然绽放后，又迅速收敛了所有锋芒的昙花，变得神秘而不可捉摸。
没有人知道，她每晚都会戴上那张银色的面具，化身为“朱雀”，通过潜龙卫的秘密渠道，接收和下达着一道道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指令。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京城为中心，悄然撒向千里之外的江南。
而她，便是那个坐在网中央的、最冷静的织网人。
第五日的黄昏，夕阳如血。
沈知微正在窗下剪着烛花，一声急促而独特的鸟鸣，从窗外传来。
三长，一短。
这是潜龙卫最高级别的紧急密报信号！
她的心，猛地一跳。
江南，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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