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穿过瑶光殿洞开的窗棂，洒下一地清霜。殿内燃尽的烛泪凝结成嶙峋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混杂着药香与血腥味的冰冷。
昭德皇帝就这么站着，如同一尊被月光冻结的石像，一动不动。
他的身后，是一场席卷京华的滔天风暴。九门提督府的哀嚎，梁国公府的死寂，凤鸾宫内无声的绝望，都仿佛被这瑶光殿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所有的喧嚣与杀伐，都源于此，却又止于此。
风暴的中心，是绝对的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得像是擂响的战鼓，敲击着他空洞的胸膛。
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床榻上那个女子的脸上。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一种玉石般冰冷的光泽。曾经灵动狡黠的眼眸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静止，再无半分生气。
沈知微。
阿雾。
朱雀。
一个个名字在他心中闪过，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具冰冷的“尸身”。
死了。
他最锋利的一把刀，在他刚刚觉得称手，刚刚窥见其无双锋芒的时候，就这么被人生生折断了。
断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惨烈。
皇帝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安宁。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工具”的损毁，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暴怒、懊悔、痛惜，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怒的是梁家、林家那帮国之蛀虫，他们的胆子己经大到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谋害他亲封的婕妤。这是在打他的脸，是在挑战他的皇权！
悔的是自己。他将她推上高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却未能护她周全。他明知瑶光殿会成为众矢之的，却依然放任她独自面对这宫中最阴狠的刀光剑影。是他，亲手将这把刀送到了砧板上。
而那丝恐慌……
皇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习惯。不习惯没有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剖析局势，不习惯没有那双清亮的眼睛看透人心。她就像一束光，虽然微弱，却能照亮他前行路上最阴暗的角落。
如今，光灭了。
他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罢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能为她做的，便是用那些罪人的血，来祭奠她的在天之灵。梁家、林家……一个都跑不掉！他要将这张盘根错节的罪恶之网，连根拔起，烧成灰烬！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沈知微，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他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僵硬，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头转了回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张苍白的脸。
是错觉吗？
方才……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那如蝶翼般静止的睫毛……
颤动了一下。
那一下的幅度是如此之小，如此之快，快得仿佛是月光摇曳间产生的光影幻觉。
皇帝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床边。整个大殿，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他俯下身，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紧闭的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息……
两息……
三息……
没有动静。
一切都和方才一样，死寂，冰冷。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看来，是自己悲伤过度，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他首起身，心中那刚刚燃起的、荒谬的火苗，又被一盆冷水浇灭。
他正欲再次转身，忽然，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那气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活人的温热。
皇帝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瞬间定在原地！
这一次，绝不是幻觉！
他猛地探出手，食指和中指并拢，闪电般地搭在了沈知微的颈侧动脉上。
指尖传来的，依旧是一片冰凉。
没有搏动。
他又将手指移到她的鼻下。
没有呼吸。
怎么会……
皇帝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乃马上得天下，于军阵之中数次死里逃生，对生死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方才那一下，绝不会错！
他的目光，在沈知微身上飞快地扫视着，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紧抿的唇上。那唇色青紫，是典型的中毒之相。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唇角，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脑海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
假死？！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如燎原之火，瞬间烧遍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想起了她之前的种种奇特之处。那些匪夷所思的计谋，那些洞悉人心的手段，还有她那仿佛能预知未来的神秘。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她布下的一个局呢？
一个以她自己的“死亡”为诱饵，引爆整个朝堂的惊天大局！
这个猜测，是如此的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它完美地解释了，为何舒妃会“恰好”在她喝药时出现，为何张廷玉的奏折会“恰好”在他最愤怒的时候递上。
这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精准地操纵着！
而这只手的主人……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苍白的脸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骇然，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被欺瞒的……滔天怒火！
好！
好一个沈知微！
好一个瑶光殿婕妤！
她不仅算计了皇后，算计了舒妃，算计了满朝文武，她甚至……连他这个皇帝，都算计进去了！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她手中最锋利，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重生小宫女，朕教玄孙做皇帝 却也最愚蠢的一把刀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如岩浆般在他的胸中翻涌。他伸出手，猛地扼住了沈知微纤细的脖颈！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而柔韧的触感。只要他稍一用力，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就会从“假死”，变成“真死”！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会因为窒息而惊恐地睁开，然后，在他手中，慢慢失去所有的神采。
杀意，前所未有地，在他心中升腾！
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任何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收紧。
床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就在他的指节己经开始泛白，即将彻底锁死她喉咙的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那双紧闭了数个时辰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迎上了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龙眸。
西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皇帝的手，僵在了她的脖颈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下的肌肤，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回暖。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脉搏，开始在他的指尖下，轻轻地跳动。
她……真的活了！
“陛……下……”
一个沙哑、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她的唇间逸出。
“您……是想……杀了我吗？”
她没有求饶，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仿佛在问他，晚膳想用些什么。
这平静，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皇帝那燃烧的怒火之上。
他的理智，在瞬间回笼。
是啊，他想杀了她。
可……然后呢？
杀了她，谁来替他收拾眼下这个被他亲手掀翻的烂摊子？谁来替他从梁、林两家的盘根错节中，找出那些隐藏得更深的毒瘤？谁来……将那本足以颠覆半个朝堂的“催命总账”，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他可以杀了她，但他……需要她。
这个认知，让皇帝感到了更大的屈辱。
他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沈知微的脖颈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指印。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用那双清亮得可怕的眼睛，继续看着他。
“看来，是嫔妾……赌赢了。”她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凄美。
“赌？”皇帝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你拿自己的命，拿朕的江山，拿这满朝文武的性命来赌？！”
“不。”沈知微摇了摇头，她的气息依然微弱，但吐字却异常清晰，“嫔妾赌的，不是这些。”
“嫔妾赌的，是陛下的……雄心。”
“嫔妾赌，陛下绝不会满足于只砍掉梁、林这两棵大树。您想要的，是彻底清除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毒草，重新种上能让大靖万世长青的庄稼。”
“而要做到这一点，您需要一场……可控的风暴。一场足以将所有污秽都卷走，却又不会动摇国之根本的风暴。”
“嫔妾的‘死’，便是这场风暴的……风眼。”
一番话，说得皇帝的心，狠狠一震！
这个女人！
她竟然……将他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
没错，这正是他想要的！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一场彻底的、外科手术式的朝堂清洗！
他看着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审视。
他发现，自己以前，还是小看了她。
她不是刀。
刀，只会杀人。
而她，却是在……执刀。
她将自己、将皇后、将舒妃、将林威、将张廷玉，甚至将他这个皇帝，都变成了她棋盘上的棋子。她以天地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下了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
“你……就不怕，朕真的杀了你吗？”他沙哑地问道。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想知道答案。
“怕。”沈知微坦然地承认，“但嫔妾更相信，一个英明的君主，永远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个选项。”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荡，仿佛能映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与野心。
“嫔妾，对陛下……还有用。”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皇帝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是啊。
她还有用。
而且，是大用！
他心中的杀意，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欣赏、忌惮，与……一丝隐秘兴奋的复杂情绪。
拥有这样一个盟友，远比拥有一个死去的忠臣，要来得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起来吧。”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平静，仿佛方才那个失控暴怒的君王，从未存在过。
他转身，背对着她，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从今天起，沈知微己经死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活下来的，是朕的潜龙卫客卿，朱雀。”
“朕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地方。你手中的那本账册，还有你脑子里的那些计谋，朕……全都要。”
“但是，朱雀，”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你要记住，刀，永远不能对着……执刀的人。”
“否则，朕不介意，亲手将它……第二次折断。”
月光下，他的背影，如山一般，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床榻上那个刚刚“死而复生”的女子，完全笼罩。
沈知微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那个背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知道，她在这场与君王的人心博弈中，彻底赢了。
她不仅活了下来，还为自己，赢得了在这盘棋局中，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
“遵命，我的……陛下。”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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