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裹挟着紫禁城深处特有的草木寒气,吹得廊下灯笼摇曳不定,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如同鬼魅。
时间,仿佛在“皇上驾到”那一声通传中被彻底冻结了。
昭德皇帝,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靖王朝名义上的主人,就这么站在沈知微面前,不足三尺之遥。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冷冽而霸道,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个通透。
“你究竟是谁?”
这五个字,不重,却像五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李德全己经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冰冷的青石板里,连一丝颤抖都不敢发出。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内廷卫,此刻也如同待宰的羔羊,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整个院落,死寂一片,唯有风声呜咽。
沈知微的心,在最初那记重锤般的惊骇之后,反而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沉静下来。
怕?
这具十五岁的身体在怕,在发抖,血液似乎都因恐惧而凝固。但她身体深处那个沉睡了六十年的灵魂,却在此刻被彻底唤醒了。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惊怒与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她是谁?
她是沈微,是大靖的开国太后,是眼前这个年轻帝王血脉上的先祖!
他,竟敢用这种审问犯人般的口气,质问她是谁?
然而,理智如冰水浇头,瞬间让她认清了现实。她现在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沈微,只是一个刚刚从浣衣局爬出来、无依无靠的小宫女阿雾,是皇后新封的、连品级都未正式录入玉牒的知微奉仪。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是天与地的距离。
一念生,一念死。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地屈膝,跪了下去。动作流畅而标准,是宫中最无可挑剔的礼仪。
“奴婢……钟粹宫奉仪,沈知微,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少女应有的、见到天颜时的惶恐与颤抖,却又强自镇定,不至于显得太过失措。
皇帝没有叫她起来。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如同猎人审视猎物般的探究。
他缓缓踱步,绕过她,走到了那盆被当作诱饵的“月见兰”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兰叶,指尖停留在将绽的花苞上。
“月见兰,”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朕的御书房里,有一本《百草异闻录》,乃是前朝的孤本。上面记载,此兰生于极西之地的雪山之巅,三年发芽,三年长叶,三年开花,花开之夜,月华为之失色。其香清冽,确有激发百花香气之效,但……”
他的话音一顿,指尖轻轻一捻。
那枚含苞待放的花苞,便无声地从花茎上脱落,掉在了地上。
“……但它与迷迭香相冲之说,却是闻所未闻。”
沈知微的心,随着那朵花苞的坠落,狠狠地沉了下去。
他竟然知道!
她杜撰出来的东西,他不仅知道原型,更是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破绽!
这哪里是什么沉迷修道的昏君?这分明是一头蛰伏在暗处、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猛虎!
“一盆假花,一个粗陋的陷阱,引来了一个愚蠢的奴才。”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了沈知微,“你修复凤袍,崭露头角,是为了让皇后看到你的价值;你入主钟粹宫,雷厉风行地立威,是为了站稳脚跟;你深夜查阅内务府的账册,是为了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你设下今夜这个局,是为了将对方一击毙命。”
他每说一句,李德全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而沈知微垂下的眼眸中,早己是惊涛骇浪。
她的每一步,竟然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从她走出浣衣局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她就己经成了他眼中的一枚棋子。
“你做的很好,每一步都踩在了点上,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宫女。”皇帝走回到她面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那朵被碾落的花苞,“所以,朕再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究竟是谁?背后,又是谁在指使你?”
这个问题,比刚才更加致命。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身份;第二个问题,问的是动机和后台。
一个回答不好,便是万劫不复。不仅是她,连刚刚成为她靠山的皇后,都会被拖下水。
沈知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张清丽的小脸上,己经没有了丝毫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被逼到绝境的倔强。
“回皇上……”她的声音依旧在抖,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委屈”和“悲愤”,“奴婢,就是沈知微。”
“奴婢的父亲,曾是江南织造局的一名绣工,因牵连进一桩小小的贪墨案,被活活杖毙。母亲带着奴婢进京告状,却求告无门,最终病死街头。奴婢走投无路,自卖入宫,被分到了浣衣局。”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这些,都是阿雾这具身体真实的过往,是任何人都查得到的。
“在浣衣局,人命不如草芥。奴婢不想像我爹娘一样,死得那么窝囊,那么无声无息。奴婢想活着,想活得好一点。”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所以,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奴婢抓住了。”
“凤袍上的瑕疵,是奴婢在浆洗衣物时,偶然听两个年长的嬷嬷说起迷迭香与蜀锦的禁忌时记下的。奴婢赌了一把,赌皇后娘娘需要一个懂行的人来解围。”
“修复凤袍,奴婢用的是家传的针法,不敢有半分欺瞒。”
“至于今夜之事……”她说到这里,忽然朝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今夜之事,是奴婢的自作主张,与皇后娘娘无半点干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奴婢知道,凤袍之事不会就此了结。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既然能对皇后娘娘下手,就一定不会放过奴婢这个坏了她好事的小卒子。奴婢日夜惊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月见兰之说,是奴婢从一本杂记上看到的,真假奴婢也分不清,只是抱着侥幸之心,想诈一诈那背后之人。奴婢……奴婢只是想自保!奴婢只是想活着!”
说完,她再次俯身,泣不成声:“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身份卑微,人微言轻,不敢奢求皇上明鉴,只求皇上不要迁怒皇后娘娘。所有罪责,奴婢一人承担!”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
一个出身悲惨、聪明却又无依无靠的宫女,为了活下去,拼命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甚至不惜兵行险着,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这个故事,天衣无缝。
它解释了她的能力来源(家传),解释了她的动机(自保),更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把皇后摘得干干净净。
这,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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