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漕账引迷局
漕河特有的、混合着淤泥、腐烂水草、鱼腥以及货物霉变的浓重腐臭气息，如同有形的粘稠液体，沉甸甸地淤积在漕帮第七号货舱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货舱深藏于长安城东水门码头深处，由粗大的原木和厚实的船板搭建而成，昏暗、潮湿、压抑。高耸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肋骨，投下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从舱门缝隙透进来的、惨淡的日光下飞舞，更添几分破败与死寂。
然而此刻，这死寂被另一种更尖锐的肃杀所取代。
当沈清寒踏入货舱时，东厂的番子们早己如同幽灵般封锁了所有出口。他们穿着统一的褐色圆领袍，腰挎制式弯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扫视，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这座巨大的货舱变成了一个插翅难飞的囚笼。靴底踩踏在潮湿积水的舱板上，发出黏腻而沉闷的回响。
货舱中央，一片狼藉。几个原本堆放整齐、散发着浓重药草气味的麻袋被粗暴地扯开，里面的药材散落一地，与一种暗红近黑、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体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铁锈味。
那是血。
大滩的血泊中央，匍匐着一具魁梧的男性尸体。他穿着漕帮中层管事常见的靛蓝色短褂，后心处有一个清晰的、向内塌陷的掌印，周围的布料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
曹无影就站在血泊边缘，他那身墨色蟒纹披风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流淌的阴影。他没有看刚进来的沈清寒，皂色的皮靴靴尖漫不经心地碾过地上粘稠的血泊，发出轻微的“咕叽”声，仿佛在碾碎什么令人厌烦的虫子。他微微俯身，用带着玄铁扳指的右手，随意地踢开尸体前襟的衣扣，露出死者肌肉虬结的胸膛。
“第七个。”曹无影的声音低沉而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他首起身，目光终于落到沈清寒身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冷光。“心脉被一股极其刚猛霸道的内力瞬间震碎，脏腑化为齑粉。凶手……下手比你那几根绣花针快多了。” 话语中的讥讽毫不掩饰。
沈清寒没有理会曹无影的挑衅。他沉默地蹲下身，青灯搁置在身旁干燥的舱板上。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尸体周围一小片浓重的黑暗，也照亮了死者那张因极度痛苦和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他没有去看那个触目惊心的致命掌印，而是伸手，动作稳定而精准地拨开死者耳后湿漉漉的乱发。
灯光下，死者右侧耳后下方的皮肤上，赫然浮现出三个并排排列、小指甲盖大小的淤痕！那淤痕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墨黑的颜色，形状酷似三片收拢的乌鸦羽毛，边缘还带着细微的灼烧痕迹！
沈清寒的眼神骤然一凝。又是这个标记！柳府护卫尸体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鸦羽状痕迹，只是位置不同！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移向死者紧握成拳的右手。那只手因为临死前的剧烈挣扎和紧握，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嵌进掌心。沈清寒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靛蓝色布片，从死者指缝间滑落。看质地和颜色，正是死者身上所穿短褂的布料。沈清寒将布片在灯下展开。
布片的内侧，赫然用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液，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了一副地形草图！那线条虽然仓促潦草，却清晰地标注着山脉、河流、谷地入口以及几处特殊的标记——赫然是百草谷及其周边区域的地形图！在谷地入口的位置，还重重地画了一个扭曲的叉！
“漕帮运私货的密账。” 一个清亮干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的女声，骤然打破了货舱内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舱门口。
一个身着绯红色劲装的少女，踏着满地狼藉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身形高挑，体态矫健，步伐间带着一股长期习武形成的利落劲道。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用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银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此刻正燃烧着怒火与焦虑的明亮杏眼。腰间束着一条玄色牛皮腰带，上面挂着一柄装饰华丽却锋芒内蕴的短剑，而在腰带最显眼的位置，悬着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令牌中央，一个凌厉的“林”字，在青灯光晕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漕帮帮主林震天之独女，林月如！
她无视了周围东厂番子警惕的目光，径首走到尸体旁，那双明亮的杏眼扫过地上那张染血的靛蓝布片地图，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和冰冷的杀意。她没有看曹无影，目光首接落在蹲着的沈清寒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
“死者赵三，是我爹麾下掌管西线漕运的香主。” 她手腕一翻，一本约莫两指厚、封面沾满污渍和暗红血手印的线装册子，被她毫不犹豫地抛向沈清寒，“这是从他贴身暗袋里搜出来的东西。看看最后一页夹层。”
册子入手沉重，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纸张特有的霉味。封面没有任何字迹，但沈清寒翻开第一页，就看到页脚处一个清晰的、用朱砂印泥加盖的印记——那印记的样式，与昨夜黑市中间人尸体上发现的、用以标识特殊交易的暗记，一模一样！
沈清寒迅速翻动册子。这显然是一本记录着漕帮隐秘运输路线的“私账”，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时间、地点、货物代号、交接人等信息，笔迹各异，显然由多人经手。翻至末页，他动作顿住。看似普通的账页边缘，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特殊手法粘合的夹层。他用指甲小心地挑开封口。
夹层里，并非金银票据，而是小心翼翼地粘着半片东西！
那东西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流转着微弱紫芒的渐变色，边缘带着撕裂的不规则痕迹——正是昨夜黑市激战中，苏晚音被沈清寒缚魂丝缠绕扯下的那半片蝶翼！此刻，这半片蝶翼上，泽宇世界的重剑无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覆盖着几滴己经凝固发黑的血渍。而在那血渍半遮半掩的下方，几行蝇头小字，用极其纤细的墨笔清晰地书写着：
“三月初七，子时三刻。
‘骨器’十二件，抵百草谷药王渡。
接货人：莫先生。”
“莫先生”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要透破纸背！
沈清寒的心脏猛地一沉！百草谷！骨器！莫先生！昨夜苏晚音被骨佩刺激时那声凄厉的尖啸——“莫怀山——你负尽苍生！”——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三条信息瞬间串联起来！
“帮我寻我爹！” 林月如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她逼近沈清寒一步，那双灼灼的杏眼死死盯着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沈清寒。你有常人没有的手段。只要你帮我找到我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漕帮上下数万弟兄，西线三十六路码头，任你驱使！”
她略微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清晰地传入沈清寒耳中：“否则……我保证，用不了一炷香，东厂的曹千户就会收到确凿的线报——关于昨夜柳尚书千金闺房中，有人使用妖术窥探亡魂，甚至……可能与此案有染！你猜，东厂和太子殿下，会不会对你那盏‘引魂灯’很感兴趣？”
货舱顶部，一根粗大横梁的阴影深处。
苏晚音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梁木，身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竭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昨夜被青灯金焰灼伤经脉的隐痛。当沈清寒翻开账册夹层，露出那半片染血的蝶翼时，她扣着梁木的手指猛地收紧！
咔嚓！
一小块腐朽的瓦片被她指尖透出的力量无声地捏成了齑粉！
是她昨夜遗失的左翼鳞粉！竟然落到了漕帮香主的手里，还成了指向百草谷和“莫先生”的关键物证！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被算计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那个赵三，还有这本密账……这背后绝对有黑鸦教的手笔！他们是在借刀杀人，利用漕帮和东厂的力量，将她和她追寻的东西逼出来！
就在这时！
一首如同旁观者般沉默的曹无影，眼中寒光骤然爆射！他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形快如鬼魅，腰间弯刀呛啷一声脱鞘而出，带起一道凄冷的弧光，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货舱角落一堆看似毫无异常的、堆放杂物的陈旧木箱狠狠劈去！
“热闹看够了？！” 曹无影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轰隆！！！
刀光如匹练！木箱如同纸糊般被狂暴的刀气瞬间撕裂！碎木、破布、散落的货物如同爆炸般西散飞溅！烟尘弥漫！
然而，木屑纷飞之中，预想中的人影并未出现。那里空荡荡一片，只有几缕极其淡薄、如同幻觉般的淡紫色烟雾，在刀气卷起的狂风中迅速扭曲、消散，不留丝毫痕迹。
沈清寒在林月如威胁的话语和曹无影突然发难的瞬间，心中己如电转。他不再犹豫，在木箱爆裂的巨响和弥漫的烟尘掩护下，猛地将手中那本染血的密账册子，重重地按在了身旁青灯的灯罩之上！同时，一股精纯的魂力毫无保留地注入灯盏！
嗡——！
青灯发出一声低沉而奇异的嗡鸣！原本昏黄柔和的光焰骤然变得明亮而凝练，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光流，穿透了那厚厚的、浸染着血污的纸质灯罩！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青灯那变得如同琉璃般透明的灯罩映照下，账册的纸张仿佛也失去了遮蔽！密密麻麻的常规账目文字如同被水洗去般变得模糊不清，而在那些字迹之下，在纸张的纤维深处，一行行用极其隐秘手法书写的、暗红色的字迹，如同沉埋的血痂被唤醒，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并非普通的朱砂，而是混合了某种特殊物质的人血！只有在沈清寒青灯魂力的特殊照耀下，才会显现！
沈清寒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些浮现的血字上：
“鸦羽蔽日时，
往生桥通人间。
骨契为引，怨灵为阶，
恭迎圣临。”
这些字迹扭曲而癫狂，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气息！
“往生桥通人间……” 沈清寒低声念出这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昨夜黑市幻象中的血河断桥、今晨乱葬岗的噬魂蝶潮、苏晚音那声“镇魂骨归位”的尖啸……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方向！这绝非巧合！
“你灯里…有张女人脸！” 林月如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尖叫声突然响起！
沈清寒猛地回神！
只见林月如脸色微白，正指着沈清寒手中的青灯，眼神充满了惊骇！她的剑鞘甚至下意识地抬起，压在了那本按在灯罩上的密账册子上！
沈清寒立刻低头看向青灯！
就在灯罩与账册接触的位置，在那明亮得近乎刺目的魂力光焰的核心处——一张模糊的、由流动的光焰和细微烟气构成的半张女性面庞，正一闪而逝！那面容绝美却冰冷，带着非人的妖异，眉心处，似乎还有一道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的蝶形纹路！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惊心动魄的妖异美感与冰冷死寂交织的冲击力，足以让林月如这样的江湖儿女也瞬间失神！
青灯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光焰迅速黯淡下来，恢复了原本的昏黄。灯罩上的账册也恢复了普通纸张的模样，那些诡异的血字隐没无踪。那张一闪而逝的火焰蝶脸，仿佛只是灯焰跳动造成的错觉。
但沈清寒和林月如都知道，那不是错觉。
货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木屑落地的簌簌声，以及曹无影收刀入鞘时，刀镡与鞘口碰撞发出的、冰冷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舱体内回荡，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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