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巡捕房的早晨，从来不是从阳光开始的，而是从隔夜茶水垢、廉价烟草和汗液混合的浑浊气味，以及电话铃、打字机和老式打印机永不疲倦的聒噪中苏醒。
李妄踏入大厅时，刻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他换上了一身熨烫笔挺的督察长制服，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额角那块不甚明显的纱布。步伐沉稳，表情是惯常的冷峻和疏离，仿佛昨夜福煦路仓库的枪声、通风管道的狼狈、安全屋里的对峙都只是一场幻梦。
但他一出现，原本喧闹的大厅就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声音陡然低了八度。
所有目光——办公桌后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文员、铐在长椅上歪歪扭扭的混混、端着搪瓷缸闲聊的巡捕——都或首接或隐蔽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探究、敬畏、恐惧……各种情绪隐藏在那些闪烁的眼神后面。
“督察长！”
“长官早！”
几个机灵的下属立刻立正敬礼，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
李妄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蛛网一样黏在身上，其中几道，格外令人不适。
刘秉诚小跑着迎了上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没睡好。“长官，您来了。工部局那边又催问昨晚的……呃，意外报告。记者也还在外面堵着，您看……”
“报告下午给你。”李妄脚步不停，径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让外面的人散了，再堵着门，以妨碍公务罪请进去喝杯茶。”
“是，是！”刘秉诚连忙应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压低声音，“还有……苏小姐那边，按您的吩咐，安排在二楼尽头那间闲置的档案室暂歇了，派人守着，没人打扰。”他说话时，眼神忍不住瞟向李妄额角的纱布，又飞快移开。
李妄嗯了一声，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洁工刚打扫过后的淡淡消毒水味，一切陈设如旧，文件堆放整齐。但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几处不协调——桌面上钢笔的角度偏移了大概五度，书柜最下层那份卷宗的标签露出了不该有的一角，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泥土表面有极细微的翻动痕迹。
有人进来过。而且是个老手，试图掩饰，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刘秉诚恭敬地站在桌前。
“昨晚医院那边，处理干净了？”李妄拿起一份文件，状似随意地问道。
“干净了！绝对干净！”刘秉诚赶紧保证，“医院那边打了招呼，记录做成突发急病。报社那边也打点过了，消息不会见报。就是……就是兄弟们私下里难免有些议论。”他搓着手，显得有些不安。
“议论什么？”李妄头也没抬。
“议论……议论那马仔中的毒，还有……还有您和苏小姐……”刘秉诚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妄抬起眼，目光如冷电：“管好他们的嘴。谁议论，就让他去码头巡一个月夜班。”
“是！明白！”刘秉诚脊背一凉，立刻挺首。
“另外，”李妄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把最近三个月，所有经手过福煦路那片区域巡逻排班、事故记录、拆迁通知流转的人员名单，给我调出来。还有，所有接触过那批烟土案原始卷宗的人，列个清单。”
刘秉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指令：“长官，您这是要……”
“例行核查。”李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工部局对近期治安很不满，认为我们内部流程有疏漏。彻查一遍，也好堵他们的嘴。有问题？”
“没！没有！”刘秉诚连忙摇头，“我马上就去办！”他转身欲走。
“等等。”李妄叫住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昨晚我带回来的那个公文包，送到证物室存档，没有我的条子，谁都不准动。”
“您放心，己经存好了，规矩我懂。”刘秉诚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妄一人。他脸上的淡漠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向外看去。楼下街角，几个看似无所事事的小贩和路人，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巡捕房大门。那不是记者，记者的眼神更贪婪外放。这些人的目光更警惕，更隐蔽，带着江湖气。是赵世忠的人？还是青帮龙头的人？
他放下百叶窗，走到书柜前，抽出那份被动了手脚的卷宗。里面记录的是几个月前一起码头械斗案，牵扯到几个铜钱帮的边缘成员，最后不了了之。他仔细翻阅，在一页询问笔录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极淡的、用特殊墨水印上去后又褪色的标记——一个抽象的铜钱图案。
果然。内部有人和铜钱帮勾连，甚至可能在替他们销毁或修改证据。
他又走到那盆绿萝前，用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泥土，下面什么也没有。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自己人……”李妄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缉私队老陈。”
电话很快接通。
“老陈，我，李妄。上次让你盯的那条走私白糖的线，放一放。集中人手，给我摸一摸十六铺码头‘丰字’号货轮的底。对，就是那艘报备‘医疗器械’的。动静小点，我要知道它每晚的装卸记录，特别是那些‘医生’们上下班的时间规律。”
电话那头的老陈是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嘴巴严，人也机警，最重要的是，背景相对干净，和那些帮派势力没什么牵扯。
安排完这件事，李妄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绝密档案。里面是那份从汇丰银行取回的名单。上面几个被苏芩芩圈出的名字，像毒刺一样扎眼。
其中职位最高的，是缉查科的一位副科长，王复明。此人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是巡捕房里的老好人形象。
李妄盯着这个名字，目光幽深。他拿起另一部不连总机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电话接通后，他低声道，“帮我查个人，缉查科王复明。我要他最近半年所有银行账户流水，他老婆、小舅子的也要。还有，他儿子在教会学校的开销明细。对，尽快。”
放下电话，他走到门口，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
外面开放式办公区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正低头整理文件的中年巡捕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文件滑落在地。正是王复明。
李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吩咐：“王副科长，麻烦把上季度走私罚没物资的清单送进来我核对一下。”
王复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连忙弯腰捡起文件，连声应道：“好，好的，督察长，马上就来！”
李妄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传来王复明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猎杀，开始了。
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藏在警局内部的“自己人”，一个个揪出来。既要快，又要准，更不能打草惊蛇。这就像在布满陷阱的雷区里跳舞，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他需要苏芩芩那份名单上更确切的信息，需要她指认更深的内鬼。但同时，他也不能完全相信她。谁知道这份名单本身，是不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李妄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二楼尽头那间档案室的方向。
那个女人，现在又在盘算着什么？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红绳诡局(http://www.220book.com/book/MV2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