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说……不呢？”
司马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让房间内的空气炸裂又凝固。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文偃脸上那抹程式化的微笑照得有些扭曲。
威胁？拒绝？在这等境地下？文偃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致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他缓缓首起身，依旧保持着那份虚伪的从容，但语气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绍公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通常不会做不聪明的选择。商号能给的，远不止区区粮草兵甲。商号能拿走的……也远不止公子眼前这点基业，甚至……包括性命。”
赤裸裸的威胁，不再掩饰。
司马绍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文先生误会了。绍某并非拒绝，只是……觉得这笔买卖，做得有些亏。”
“哦？何处亏了？”文偃眯起了眼。
“布防图，私人信函。此二者皆是泼天干系，一旦事发，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司马绍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市场上的米价，“而商号所许，不过丹阳一屯田之所。如今胡虏未灭，天下未定，屯田之所，今日予我，明日亦可夺之。风险与收益，未免太不相称。”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文偃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沉吟：“那公子之意？”
“我要两样东西。”司马绍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并非丹阳屯田，而是……历阳太守之位！”
历阳！江北重镇，隔江与建康相对，乃是拱卫京畿的北大门，军事地位极其重要，远非寻常屯田之地可比！太守之位，更是实权要职！
文偃瞳孔骤然收缩，断然道：“绝无可能！历阳乃军事要冲，太守岂是商号可以轻易许出？公子胃口未免太大了！”
“那就没得谈了。”司马绍作势欲走，“绍某宁愿守着盱眙这点残兵，与胡虏周旋，也好过行此抄家灭族之事，却只得些镜花水月之利。”
他以退为进，赌的就是对方看中自己的“潜力”，不愿轻易放弃这颗棋子。
“且慢！”文偃果然出声阻止，脸色阴晴不定。他死死盯着司马绍，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这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宁为玉碎。良久，他才缓缓道：“太守之位，非同小可，非一日之功。公子总需先展现出相应的价值……和诚意。”
“这是自然。”司马绍见对方口气松动，心中稍定，知道赌对了一半，“绍某并非不知进退之人。布防图与信函，太过凶险，易露行迹。不若……换一样。周顗将军近日似有意清剿盘踞洪泽湖的水匪‘湖蛟’，若商号能提供‘湖蛟’的详细情报，尤其是其巢穴位置、兵力部署，绍某愿请命为先锋，为将军取下此功。此战若胜，不仅可显我部战力，更能助周将军稳固淮泗，此等功劳，换一个接近历阳的职位，譬如……历阳郡尉，或有可能吧？届时，再图后计，岂不更加稳妥？”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窃取机密变成了获取战功，将目标从难以企及的太守降到了相对可行的郡尉，并且将西海商号的“帮助”从首接的官员买卖变成了提供情报这种相对“安全”的支持。同时，点出剿匪对周顗有利，暗示此事并非完全为私利，更容易被接受。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退有进，既展示了野心和能力，又看似降低了对方的操作难度和风险，还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合作者”而非“傀儡”的位置上。
文偃沉默了。他仔细咀嚼着司马绍的提议。历阳郡尉，虽不如太守，却也是实权武职，足以掌控一部兵马，卡住江北要道，价值巨大。而提供水匪情报，比起运作官职和窃取机密，对商号来说确实容易得多，风险也小。
更重要的是，司马绍表现出的这种“讨价还价”的姿态，反而符合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乱世武人形象，比一口答应那些苛刻条件更显得真实可信。或许，这才是更能“用好”的刀？
“公子果然非常人，思虑周详。”文偃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重新浮现出那种商人式的微笑，“洪泽湖蛟的情报……商号或可尽力。至于历阳郡尉之位嘛……需待公子立下新功，方好运作。如此，你我双方，方能互信互利，公子以为如何？”
他答应了！虽然只是口头承诺，但意味着司马绍成功地将 immediate 的致命危机，转化为了一个相对长期的、有操作空间的交易。
“一言为定。”司马绍拱手，心中那块巨石却并未完全放下。这只是缓兵之计，暂时稳住了这头恶狼，但远未脱离危险。
“既如此，鄙人便不久留了。情报不日便会送至公子手中。望公子……好自为之。”文偃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马绍一眼，起身送客。
司马绍不再多言，再次从窗口跃出，消失在夜色中。
返回军营的路上，夜风一吹，司马绍才发觉自己后背己被冷汗浸透。方才那短短一刻钟的交锋，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淮水血战。
“公子，如何？”心腹低声问道。
“暂稳住了。”司马绍声音低沉，“但更大的麻烦，恐怕要来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西海商号提供的情报必然有问题，要么不全，要么设套，绝不会让他轻易立功。甚至，剿匪过程本身，就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必须跳进去。只有在过程中，才能寻找破局的机会。
次日，司马绍仿佛无事发生，依旧操练兵马，整顿军务。只是暗中加大了对洪泽湖水匪信息的打探，并开始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水上作战的训练——虽然条件简陋。
果然，三天后，一份关于“湖蛟”的详细情报，被混在一批新送来的补给中，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司马绍案头。
情报极其详尽，包括了湖蛟兵力（约五百人）、主要头目、船只数量、甚至巢穴位置和几条秘密水道。看上去天衣无缝。
司马绍与荀崧研究良久，也找不出明显破绽。
“公子，这情报……未免太详细了。”荀崧疑虑道。
“我知道。”司马绍目光冰冷，“但这饵，我们必须咬。立刻以此情报为基础，制定剿匪方略。记住，方案要做得漂亮，但要留好几手后手。尤其是撤退路线和接应安排，按最坏的情况准备！”
“诺！”
又过了两日，司马绍求见周顗，献上精心制定的剿匪方略，主动请缨。
周顗仔细看了方略，又听了司马绍的陈述，眼中闪过讶异之色。这份方略考虑周详，甚至预判了多种意外情况，完全不似一个北地将领所能为，倒像是久经战阵的老手。
他沉吟片刻。洪泽湖匪患确实是他一块心病，若能剿灭，自是大功一件。让这支北军去打头阵，成了，功绩是自己的，败了，损失也是别人的，怎么看都不亏。
“既然绍首领有此信心，本将便准你所请！拨给你战船十艘，精锐水军二百，由你统一指挥！本将在盱眙，静候佳音！”周顗最终拍了板，甚至难得地大方了一次，拨给了船只和兵力，显然也是希望此战能成。
“谢将军！”司马绍领命而出，心中冷笑。周顗的“大方”，恐怕也只是想让他这柄刀更快地砍向敌人，至于刀会不会卷刃崩口，他并不关心。
剿匪之事既定，军营再次忙碌起来，战前气氛凝重。
然而，就在司马绍准备誓师出发的前夜，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悄然而至。
来的竟是郡丞顾淳的心腹老仆，送来了一份简单的“程仪”（路费），并附上了一句话。
老仆传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司马绍能听见：“我家主人让老奴提醒绍首领，洪泽湖广大，非止一蛟。水下有暗流，舟船需慎行。若事不可为，当退则退，保全实力为上。”
说完，便躬身离去。
司马绍握着那袋不算丰厚的程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顾淳！这位江东地头蛇的代表，竟然在此刻，用这种方式，向他示警？！
“水下有暗流，非止一蛟”……这是在暗示洪泽湖的情况比情报显示的更复杂，还有其它势力插手？甚至……西海商号的情报本身就有巨大陷阱？
“当退则退，保全实力”……这是劝他不要死拼，甚至……暗示可以保存实力，另作他图？
顾淳为何要这么做？是看出了西海商号的阴谋？是想对自己这支孤军示好投资？还是……江东士族与那神秘势力之间，本身也存在矛盾，他此举意在搅局？
信息太少，难以判断。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无疑像一道微光，照进了司马绍面临的漆黑棋局。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但也……多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变数。
司马绍深吸一口气，将顾淳的警告深深记在心里。
明日之行，己不仅是剿匪，更是一场在多方势力夹缝中求存、反击的凶险博弈。
他看向案头那卷西海商号提供的情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棋局，才刚刚开始。
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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