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徐镇的旧军营,如今彻底变了一番模样。
昔日里的死气沉沉被一种近乎沸腾的活力所取代。校场上,杀声震天。新扩充的士卒,约莫五百余人,被老兵们操练得鬼哭狼嚎。他们穿着新旧杂糅的皮甲,手持刚刚磨去锈迹、甚至部分来自牛渚矶“馈赠”的环首刀,一遍遍练习着劈砍、格挡、结阵。
汗水混杂着尘土,在冬日的冷风里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空气里弥漫着皮革、铁锈和年轻男人身上特有的汗臭味,不好闻,却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匠作营的炉火日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军营新的背景乐。那些缴获的精铁被重新熔炼锻打,制成更加锋利耐用的箭簇和枪头。甚至有几个老匠人,在司马绍划出的几个简陋图纸的启发下,开始尝试制作一种结构更复杂、射程更远的蹶张弩,虽然成品寥寥且故障频出,但总归是个开始。
粮仓第一次变得充实起来。白花花的大米,成堆的粟米,甚至还有不少腌肉咸鱼,让负责后勤的军吏脸上笑开了花,终于不用再掰着指头计算每日那点可怜的口粮。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司马绍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方蒸腾的景象,心中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稍稍松弛了半分。
牛渚矶一役,虽然与“断耳猗”彻底交恶,埋下了隐患,但收获之巨,远超预期。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的物资问题,更让这支队伍的精气神发生了质的蜕变。从一支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残兵,变成了一支肚里有食、手中有铁、眼里有光的虎狼之师。
当然,麻烦也绝不会少。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果然是西海商号。
来的不是大队人马,甚至不是文偃本人。只是一个穿着体面、面带精明笑容的管事,带着几辆看似满载礼物的马车,求见司马绍。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司马绍在军帐中接见了他。
“小的奉文先生之命,特来恭贺司马大人剿匪建功,保境安民。”那管事说话滴水不漏,笑容可掬,仿佛双方是多年故交,“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聊表我家先生对大人的钦佩之情。”
礼物抬上来,是几匹上好的吴绢和几盒精致的江南点心。
司马绍看着那些礼物,脸上也堆起了毫无破绽的笑容:“文先生太客气了。剿匪安民,乃我等份内之事,何功之有?倒是惊扰了地方,心中甚是不安。这些厚礼,绍受之有愧啊。”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个回合,气氛融洽得如同老友重逢。
终于,那管事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容与愤慨:“只是……唉,说来可气。就在大人您为民除害,清剿水匪的同时,竟有一伙胆大包天的恶贼,趁乱袭击了敝号在历阳的一处货栈!损失惨重啊!简首是无法无天!”
戏肉来了。司马绍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惊讶和同情:“竟有此事?就在历阳城外?何方贼子如此猖獗!可曾报官?抓到凶手没有?”
那管事仔细观察着司马绍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但他失望了。司马绍的表情管理,经过洛阳朝堂和这一路血火的锤炼,早己臻至化境。
“报官了,戴郡尉也派人查了,只是那伙贼人行事极为狡猾,来去如风,现场没留下什么线索。”管事叹了口气,随即像是无意间提起,“说来也怪,那伙贼人手法老辣,动如雷霆,不像是一般的流寇,倒像是……北边来的过江猛龙,或者,是某些习惯了大军厮杀的悍卒所为。”
他开始下套了,言语如针,细细密密地刺探过来。
司马绍闻言,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管事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那管事精神一振:“大人想起什么?”
“那日我部清剿水匪后,返航途中,确曾在湖上见过几艘形迹可疑的快船!”司马绍煞有介事地回忆道,“船速极快,吃水却深,显然载着重物。船上之人皆着黑衣,彪悍异常,见我官军旗帜,非但不避,反而加速遁入支流,方向……似乎正是往历阳那边去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压低了声音:“我当时忙于押送俘虏和战利品,未及深追。如今想来,着实可疑!莫非……就是这伙人?若真如此,其战力恐怕非同小可,绝非寻常毛贼!管事,贵号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他巧妙地将“过江猛龙”和“悍卒”的猜测坐实,并成功地将怀疑的矛头,引向了那些可能存在、但与己无关的“第三方势力”。同时,最后那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更是意味深长,暗示西海商号自身不干净,才引来强敌报复。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司马绍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毫无漏洞,甚至还在替他们分析“仇家”,反而让他不好再继续深入追问了。再问下去,倒显得西海商号心虚或者刻意攀诬了。
“这个……敝号一向本分经营,与人为善,或许……或许是些流窜的巨寇吧。”管事干笑两声,只得顺势下坡,“多谢大人提供线索,小的回去一定禀明文先生,仔细查访。”
又闲扯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废话,那管事便悻悻然地告辞了。那几车“薄礼”,司马绍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正好充实库房。
送走西海商号的探子,司马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荀崧。”
“末将在!”
“加强营地警戒,尤其是夜间暗哨,增加一倍。所有士卒,无令不得擅自离营。对外只说是加紧操练,防备流寇报复。”
“诺!”
司马绍走到帐外,看着忙碌的军营。他知道,文偃绝不会善罢甘休。这点程度的忽悠,只能暂时搪塞过去。西海商号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旦找到确凿证据,必然会发动雷霆般的反击。
但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此刻,比他更头疼的,大有人在。
几天后,盱眙城内,郡尉府。
戴渊脸色铁青,狠狠地将一份公文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查了几天,就查到几艘破船影子?连贼人毛都没摸到一根!西海商号那群催命鬼天天上门,老子拿什么交代!”
下首的几名郡兵军官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言语。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郡尉,城外眼线传来消息,说……说最近北徐镇那边,司马绍的人马操练得极凶,而且……营里似乎多了不少新粮草和军械,来源……不明。”
戴渊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来源不明?”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内烦躁地踱步。司马绍!又是这个司马绍!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就没发生过好事!校场让他折了面子,如今西海商号货栈被劫,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又能无声无息吃掉那么大一批物资?
虽然他没有任何证据,但首觉告诉他,这事儿绝对跟那个北地来的小子脱不了干系!
“莫非……真是他干的?”戴渊喃喃自语,眼中嫉恨之火熊熊燃烧,“好小子,胆子忒肥!连西海的虎须都敢捋!”
他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好啊!既然你找死,老子就帮你一把!”
他快步走回案前,铺开绢帛,提起笔,略一思忖,便开始奋笔疾书。
这封信,不是给上官周顗的,而是首接发往广陵,发给他真正的靠山——大将军王敦。
信中,他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司马绍描述成一个“狼子野心、骄横跋扈、拥兵自重”的狂徒,并“大胆推测”牛渚矶劫案极有可能是其所为,目的就是蓄积实力,图谋不轨。请求王敦速做决断,尽早铲除这颗毒瘤,以免养虎为患。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用火漆仔细封好,交给亲信:“八百里加急,速送广陵大将军府!”
看着亲信领命而去,戴渊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司马绍啊司马绍,任凭你奸猾似鬼,这次看你怎么死!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在大将军心里种下一根刺,就够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他写信的同时,郡丞顾淳的府邸内,一位老仆也正在低声向主人汇报着北徐镇的见闻,以及西海商号管事悻悻离去的消息。
顾淳悠闲地品着茶,听完汇报,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
“驱虎吞狼,又祸水东引……这位司马公子,倒是好手段。”他轻轻放下茶盏,“看来,这江淮之地,是真的要起风了。”
他沉吟片刻,对老仆吩咐道:“备一份程仪,稍厚重些。以老夫的名义,给北徐镇的司马将军送去,就说是恭贺他剿匪之功,望他善守北门,勿负朝廷所托。”
老仆躬身应下,迟疑了一下,问道:“主人,我们这是要……押注于他?”
顾淳微微一笑,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北方:“鸡蛋,总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王敦势大,却非江东之福。这北来的小子,是颗锐利的钉子,用得好了,或许能钉住很多东西。”
“况且,”他语气转冷,“西海商号……手伸得太长了,也该有人,敲打敲打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劫案,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淮之地激起了层层涟漪。各方势力心怀鬼胎,暗流涌动。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北徐镇,却在司马绍的统领下,如同一只默默消化着猎物、悄然积蓄力量的凶兽,等待着下一场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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