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裹着碎冰碴子的鞭子，抽打在泗水北岸荒芜的原野上，发出凄厉的呜咽。枯黄的草梗被连根拔起，打着旋儿飞上灰蒙蒙的天空。天地间一片肃杀，视野所及，除了几棵歪歪扭扭、半死不活的枯树，便只有起伏的土丘和远处地平线上模糊的山峦轮廓。
踏上北岸的土地，一股与南岸截然不同的、更加原始酷烈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荒原的腥气。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仿佛从未被开垦过。
北府营的近九百人马，在这片苍茫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投入瀚海的一粒石子。
“斥候前出五里，呈扇形搜索！左右翼拉开距离，掩护中军！辎重营加快速度，跟上！”司马绍的命令在风中传播，迅速被各级军官执行下去。
队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推进。沿途所见，触目惊心。
废弃的村落越来越多，大多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枯井旁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人畜的骸骨。荒芜的田地里长满了及腰高的野草，偶尔能看到锈蚀的犁头半埋在土里。路边的沟渠中，时可见到发臭的尸体，无人收殓，任由野狗和乌鸦啃食。
一派末日般的景象。
“畜生！这群天杀的胡狗！”荀崧看着路边一具被剥光了衣物、明显是女子的尸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许多来自北地的老兵也面色阴沉，拳头紧握，眼前的惨状勾起了他们深埋的惨痛记忆。
新兵们则大多脸色发白，肠胃翻涌，他们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胡虏的暴虐，心中的恐惧被另一种更加炽烈的愤怒与悲怆所取代。
司马绍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一路的疮痍，心中那股北上的决绝之意更加坚定。这片土地，需要有人来守护，需要有人来清洗！
越往北走，胡骑活动的痕迹越发明显。大道上新鲜的马粪，被马蹄踏碎的骸骨，远处地平线上偶尔一闪而过的、几个骑马的黑影。斥候队的遭遇战变得频繁起来，虽然都是小股胡骑，一触即走，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但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和压迫感，却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日后，前方出现了一片地势相对较高的台地。台地上，隐约可见一片巨大而残破的阴影——那便是此行的终点，也是王敦为他们选定的坟墓：符离戍。
队伍在台地下方停止前进，结阵戒备。司马绍带着荀崧及一众军官，亲自上前勘察。
登上台地，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的戍堡，早己名存实亡。高大的土坯围墙大多坍塌，只剩下半人高的残骸，如同老人残缺的牙齿。戍堡内的营房、仓库、衙署，尽数化为焦土和废墟，只有几根烧得漆黑的木梁倔强地指向天空。碎砖烂瓦、锈蚀的兵器甲片、以及更多无法辨认的白骨，混杂在积雪和荒草之中，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斗和屠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和腐臭味，令人作呕。
“这……这如何能守？”一名新提拔的队正声音发颤，脸上血色尽褪。想象中的边关要塞，竟是这般模样！
荀崧的脸色也难看至极，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里面混杂着黑红色的血痂和碎骨渣。“公子，王敦老贼，其心可诛！”
司马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之上，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他走上一段相对完好的围墙残骸，极目远眺。
台地之下，地势开阔，确实无险可守。但台地本身，却高达数丈，视野极佳，易守难攻。围墙虽塌，地基犹在。戍堡内的水井，似乎并未完全堵塞……
他跳下残垣，走到那口被碎石半掩的水井旁，命人清理开口。士卒们七手八脚搬开石头，向下望去，井水幽深，竟似乎并未干涸。
“试试水深。”司马绍下令。
一名士卒找来长绳系上水桶，放入井中，良久，拉上来半桶浑浊却并无异味的井水。
“将军，有水！能喝！”士卒惊喜道。
司马绍点了点头，又走向那些废墟。“清理一片区域，往下挖，看看有没有地窖或者未被完全焚毁的粮窖。”
士卒们依言而行，挥舞着工具在一片焦土中挖掘起来。很快，有人惊呼：“这里有砖石结构！像是个地窖！”
清理掉表层的浮土和灰烬，一个用青砖垒砌的、入口被烧塌的拱形结构露了出来。虽然里面也被烟熏火燎，堆满了杂物，但结构大体完好，稍加修葺，便可作为储藏室或者避难所。
司马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天无绝人之路。”他环视着这片废墟，声音冷静而坚定，“墙塌了，可以再垒！房毁了，可以再建！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猛地转身，面对着一众面色灰败的军官，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呼啸的北风：“看看你们的样子！这就被吓住了吗？别忘了我们是谁！我们是北府营！是从洛阳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是在江淮杀出一条血路的！眼前这点困难，比起当初野人坞，比起淮水血战，算得了什么！”
他指着脚下的废墟，目光灼灼：“王敦以为把我们送到绝地，就能困死我们，饿死我们，让胡虏杀光我们！可他忘了，狼崽子扔到荒原里，只要不死，就会长得更凶，更狠！”
“这里，确实破败！确实危险！但这里，也将是我们北府营真正的根基之地！没有江东士族的白眼，没有权臣的掣肘！在这里，刀把子说了算！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要用胡虏的血来浇灌！”
一番话，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将众人心中的绝望和恐惧点燃，化作了不甘的怒火和蓬勃的斗志！
“公子说的对！怕个鸟！”
“胡虏能来，我们就能杀！”
“ rebuild it！把这里建起来，气死王敦老贼！”
军官们纷纷怒吼起来，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
“荀崧！”
“末将在！”
“即刻安排布防！以现有残垣为基础，设立警戒哨！斥候队向外再放出十里，监控所有通往此地的道路！发现胡骑，不必请示，坚决击退！”
“诺！”
“匠作都！”
“属下在！”老匠头连忙上前。
“清点可用建材，优先修复水井，清理出可供居住的营房和储藏地窖！打造拒马、鹿砦，修复加固围墙！”
“属下遵命！”
“各都队！划分区域，清理废墟，平整土地，搭建临时窝棚！注意搜寻可用之物，一片铁，一块皮，都不许浪费！”
“诺！”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整个北府营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在这片死亡废墟上疯狂运转起来。
清除尸骸，掩埋白骨。挖掘地窖，加固结构。砍伐周边稀少的树木，打造防御工事。甚至还有士卒从废墟里扒拉出几把锈蚀不堪的环首刀，如获至宝地送去匠作营修复。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偷懒。求生的本能和那股被激发出来的狠劲，支撑着每一个人。因为他们知道，不干活，就可能冻死，饿死，或者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胡虏杀死。
司马绍更是身先士卒，哪里最累最危险，他就出现在哪里。亲手搬运石块，合力抬起梁木，与匠作营一起研究如何利用有限材料加固围墙。
入夜，寒风更烈。没有足够的营房，大部分士卒只能挤在临时搭建的、西处漏风的窝棚里，围着小小的篝火取暖，啃着冰冷的干粮。
司马绍巡视着营地，看着士卒们冻得发青却依旧坚持的脸庞，看着远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巡逻火把，心中沉甸甸，却又有一股火在烧。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最艰难的时刻还未到来。粮草能支撑多久？胡虏的大规模进攻何时会到？严寒的冬天如何度过？这些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但他别无选择。
这里就是前线，这里就是战场。
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看到那条波涛汹涌的泗水。
过了河，便再无回头路。
要么在这片废墟上重生，要么，就变成这无数枯骨中的一员。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必须活下去。
必须在这里，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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