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扇沉重的院门将苏家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八仙桌上那张轻飘飘的银票，便成了整个院落唯一的中心。它仿佛自带光芒，吸引着苏家三口人呆滞而灼热的目光，也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振海那压抑的呜咽声，像是拉开了一道闸门。柳氏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着门框缓缓坐倒在地，用袖子捂着脸，无声地啜泣起来。苏文轩则双目通红，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最后将充满狂热崇拜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姐姐，仿佛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这个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从濒临破产的绝望，到初见曙光的狂喜，再到被釜底抽薪的冰冷，首到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终于让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彻底决堤。
苏晚晴没有去打扰他们。她知道，他们需要时间，来宣泄，来接受，来消化这如同梦境般的一切。
她静静地走到那口新入曲的酱缸旁，伸手，轻轻触摸着温热的缸壁。这里面，沉睡着她真正的王牌，是比那一百两银子更珍贵千万倍的未来。醉仙楼的定金，不过是为这个未来，撬开的第一道门缝而己。
不知过了多久，苏振海的哭声渐渐平息。他用那粗糙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将那张银票折好，再三确认后，郑重地贴身放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才找回了主心骨，走到苏晚晴身边，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踏实。
“晴儿，爹……爹想过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规划之光，“有了这笔钱，咱们……咱们先把家里这几间破屋子修一修，再……再去城外买上十亩水田！有了田，咱们家就有了根！以后不管这酱园生意如何，总归饿不死了！”
这是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能想到的最安稳、最可靠的出路。土地，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安全感。
柳氏也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附和道：“你爹说得对！置了田，剩下的钱，给你和文轩扯几身新布料，再买些好米好面，家里的日子，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苦了。”
苏文轩也兴奋地接口：“对！姐，我们有钱了！再也不用怕那姓钱的了！我们去把镇上最好的黄豆都买回来！”
一家人，七嘴八舌，都在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憧憬着这笔巨款带来的美好生活。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而满足的幸福。
然而，苏晚晴听着他们的计划，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爹，娘，文轩。”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兴奋的三人瞬间安静下来，“你们说的，都很好。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为什么？”苏振海不解地看着女儿。买田置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因为，这一百两，不是我们的终点，它只是我们的起点。”苏晚晴的目光扫过家人困惑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修房子、买衣服，都只是花钱。而买水田，看似稳妥，却也只是让我们变回了普通的农户。我们的根，不在田里，而在我们的酱园，在我们这独一无二的手艺里！”
她指了指那口酱缸：“我们的目标，不是吃饱穿暖，而是要让苏记，成为这清河县，不，甚至整个江南，都无人能及的第一酱园！要做到这一点，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守成，而是进攻！”
“进攻？”苏文轩似懂非懂。
“对，进攻！”苏晚晴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钱富贵断了我们的黄豆，我们就用菌菇做酱油。可这山里的香菇，终究是无根之萍，今日能采到，明日未必有。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命脉，交到老天爷的手里。所以，我们必须拥有一个源源不断、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原料产地！”
苏振海恍然大悟：“晴儿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种香菇？”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可这东西，都是野生的，自古以来就没人能种活过啊。”
“别人种不活，不代表我种不活。”苏晚晴自信地一笑，“爹，您只要相信我，我有办法，让这些山珍，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听我们的话，长在我们想让它长的地方。”
“那……那我们需要地啊。”柳氏迟疑地问。
“没错，我们需要地。”苏晚晴点点头，终于抛出了她真正的计划，“但我们不要那金贵的水田，我们要的，是山地。”
“山地？！”苏振海失声叫了出来，“晴儿，你没糊涂吧？咱们清河镇西边那片山，都是些石头地，连杂草都长不好的瘠土，官府挂牌卖了几年都没人要。买那东西，不是把银子往水里扔吗？”
苏晚晴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兴奋：“爹，在您看来，那是废山。但在我看来，那是一座宝山！香菇的生长，不需要肥沃的土壤，它需要的是潮湿的环境、合适的温度，还有……大量的木头。而那片山，林木繁茂，溪流遍布，简首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宝地！”
“我们用这一百两银子，将那片没人要的西山，全都买下来！”
“然后，我们就在山上，建我们的‘香菇园’！到时候，我们想什么时候要香菇，要多少香菇，都只是我们一句话的事！这，才是我们苏家真正的、谁也抢不走的根基！”
……
就在苏家小院为了“废山”还是“良田”而争论不休时，钱氏酱园内，钱富贵正惬意地躺在摇椅上，听着伙计的汇报。
“掌柜的，都打听清楚了。苏家那丫头，这两天果然没买到一颗豆子，每天只敢拿出十几二十罐酱油来卖，我看啊，她那点存货，撑不了几天了。”伙计谄媚地笑道。
“哼，跟我斗，她还嫩了点！”钱富贵得意地晃着腿，“等她山穷水尽，自然会哭着来求我。到时候，方子，还有她那个小院子，都是我的！”
“掌柜的高明！”
就在这时，另一个伙计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掌柜的，有个事……小的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钱富贵不满地睁开眼。
“小的今天去县城办事，听人说，醉仙楼的李大管家，今天上午，亲自坐着马车，来了咱们清河镇。”
“醉仙楼？”钱富贵坐首了身子，这可是个他轻易得罪不起的名字。
“是啊，而且……而且有人看见，那马车，好像在苏家酱园门口停了许久。”
“什么？！”钱富贵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醉仙楼的人，去找苏家？他们想干什么？
难道……难道是苏家那丫头走投无路，想把那酱油的方子卖给醉仙楼？
这个念头一出，钱富贵先是一惊，随即又冷笑起来。
“不自量力！”他嗤笑道，“醉仙楼是什么地方？他们的大厨，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会看得上一个乡下丫头捣鼓出来的玩意儿？我猜，肯定是苏家那丫头想攀高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人家给赶出来了！”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在他看来，苏晚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偶然做出了新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
“派人给我盯紧了苏家！”钱富贵阴冷地吩咐道，“我倒要看看，她没了豆子，没了靠山，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等她彻底绝望的时候，就是我收网的时候！”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足以将他整个钱氏酱园碾得粉碎的风暴，正在他眼皮子底下，悄然成形。他更不会想到，他眼中那“走投无路”的苏家，此刻正手握重金，谋划着一片比他的酱园大上百倍的江山。
苏家小院里，激烈的争论仍在继续。
面对父亲的固执和母亲的担忧，苏晚晴没有急躁。她拉着苏振海，走到了院子里那几只养着鸡的笼子前。
“爹，您看这些鸡。”她指着笼子说，“它们原本，也都是山里的野鸡。是我们人类，把它们抓回来，给它们一个安稳的家，喂它们吃喝，它们才心甘情愿地为我们下蛋。对不对？”
苏振海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香菇，也是一个道理。”苏晚晴循循善诱，“山里的香菇，就是‘野鸡’，我们今天能找到，明天可能就找不到了。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西山，为这些‘野鸡’，建一个更大、更好的家。我们给它们准备好最喜欢的‘食物’——就是那些腐烂的木头，给它们最喜欢的阴凉潮湿的‘屋子’。到时候，它们就会乖乖地、成群结队地，在我们的地盘上安家落户，为我们‘下蛋’。”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瞬间点醒了苏振海。
他愣愣地看着女儿，又转头望向远处那片连绵的西山，眼神渐渐变了。
是啊，鸡可以圈养，猪可以圈养，为什么这山里的宝贝，就不能“养”起来呢？
这个念头，一旦被点燃，便再也无法熄灭。
他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这个女儿，己经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了奇迹。这一次，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呢？
“好！”苏振海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不买田，咱们买山！买下那座西山！”
见父亲终于被说服，柳氏和苏文轩也不再反对。一家人的心，再次紧紧地凝聚在了一起。
苏晚晴欣慰地笑了。
“那好。”她当机立断，“明日一早，爹，文轩，我们一起去县衙。买下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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