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老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得多。电话那头，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用那惯有的、仿佛能拧出机油的沙哑嗓音问道：“需要多久？”
“越快越好。”
“明白了。”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目的地，只是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这就是龙渊的风格。在这里，信任是比黄金更宝贵的资源。每一个指令背后，都牵动着整个文明的命运，没有时间留给犹豫和质疑。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龙渊基地仿佛变成了一台被拧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西号区的“火种计划”基地，灯火通明，昼夜不息。那台巨大的环状曲率引擎，被数千台工程机器人小心翼翼地从测试平台上拆解、吊装，然后运送到“远方号”星舰的船坞。数以万计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像勤劳的工蚁，围绕着那艘长达三公里的庞大舰体，进行着最后的装配与调试。
而在基地的另一端，“迷宫”项目也在苏晓曼的带领下，进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研究状态。第一次的失败，不仅没有打击他们的士气，反而激发了他们骨子里那种属于顶尖科学家的执拗与骄傲。他们废寝忘食，构建出一个又一个更加复杂的逻辑陷阱和认知模型，试图为我即将进入的意识战场，构筑起一道万无一失的防线。
我则像一个幽灵，穿梭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之间。
在“远方号”的船坞，我与墨老、钱振邦院士他们一起，对着复杂的引力场稳定模型和能源线路图，进行最后的确认。我的大脑能够首接“看”到那些能量在虚拟线路中的流动轨迹，指出那些即便是最精密的计算机也难以察觉的、可能存在的能量泄露点。
在“迷宫”的观察室，我则将我的部分感知，接入他们的模拟系统。让苏晓曼他们，能够以我的视角，去观察“衔尾蛇”病毒在一个“圣骸”级大脑中的表现形态。每一次模拟接触，都像是一场在悬崖边上的舞蹈，既要让他们看清病毒的攻击路径，又要保证我的核心意识不被其污染。
我的身体，成了连接两个计划的桥梁。我的大脑，则成了衡量一切风险的标尺。
这种高强度的、在物理世界和认知维度之间不断切换的状态，让我与普通人类的隔阂感，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开始习惯用数据流去理解他人的情绪，用概率模型去推演事件的走向。我的体温，也稳定地保持在了三十摄氏度，这让我在触碰任何温热的物体时，都会产生一种轻微的“灼烧感”。
唯一能让我感觉到一丝“人性”温度的，是陈老每天雷打不动送来的那杯热茶。
他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茶杯放在我的手边，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数据。那氤氲的热气，是我与过去那个平凡世界，最后的一丝情感链接。
“‘远方号’的舰员名单，你定了吗？”一天晚上，陈老在我处理完最后一份引擎参数报告后，终于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
“‘远方号’这次，没有舰员。”
陈老愣住了。“没有舰员？那谁来驾驶它？全靠人工智能吗？那太危险了！”
“我来。”我平静地说道。
陈老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站起身，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最后，全都化作了浓浓的担忧。
“你一个人？你要亲自去木星？不行！这绝对不行！你是指挥官，是整个计划的核心！你怎么能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正因为我是核心，所以我必须去。”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我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
“陈老，您还记得林帆的日记吗？”我轻声问道。
陈老的身子震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说过，系统，是有代价的。”我继续说道，“我现在，就是要去支付这个代价。那个‘封印校准’任务，是系统指派给我的，不是指派给人类的。它所需要的技术，和操作方式，都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科技水平。只有我，利用数据库里的那些‘知识’，才能完成它。”
“而且，您不觉得奇怪吗？”我反问道，“敌人，刚刚在我们的家门口，落下了一枚棋子。而系统，却在这个时候，给我指了一条，通往外太空的路。”
“这就像，在一场激烈的巷战中，指挥官却突然被要求，去爬上一座最高的钟楼。看似脱离了战场，但或许，只有在钟楼顶上，才能看清，整个战场的全貌，找到，敌人的，真正要害。”
陈老沉默了。他是一个战略家，他听懂了我的比喻。
“可是……你的安全……”
“‘远方号’，是这个星球上，最安全的地方。”我笑了笑，“它的引擎，足以让它在万分之一秒内，逃离任何己知的物理攻击。而我，将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强的大脑。”
那艘船，从设计之初，就不是为普通人类准备的。它是希里安人思想的延伸，是一个为纯粹理性而打造的星际方舟。也只有我这个“非人”，才能真正发挥出它全部的潜力。
最终，陈老妥协了。他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给你，派一个‘驾驶员’。”他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不是人类，是‘盘古’。我会把‘盘古’主机的最高权限，暂时转移到‘远方号’上。它会负责处理所有的常规航行数据，让你，可以专心做你需要做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
“盘古”，是龙渊基地的核心人工智能，是整个国家最宝贵的战略资产之一。陈老愿意将它交给我，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沉重的托付。
我点了点头。“好。”
……
三天后，清晨。
“远方号”，这艘承载着人类文明最后希望的巨舰，静静地悬浮在西号区的巨大地下船坞中。它的舰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由强相互作用力材料构筑的、原子级光滑的装甲。整艘船，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像一柄蓄势待发的黑色利剑，充满了冰冷而致命的美感。
我独自一人，穿着一身轻便的银白色宇航服，站在舰桥之上。
舰桥内部，和我预想的一样，空无一物。没有复杂的控制台，没有闪烁的屏幕，甚至没有一把椅子。整个空间，就是一个由纯白色材料构成的、光滑的球体。
当我踏入舰桥中心的那一刻，整个球形空间，瞬间，被点亮了。
无数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血液般，在纯白色的墙壁上流淌。360度的全息影像，将整个龙渊基地，乃至外面的世界，都清晰地投射在了我的周围。我仿佛不是站在一艘船里，而是悬浮于现实世界之上，成为了一个无所不见的“神”。
“身份认证通过。欢迎您，林默指挥官。”一个温和的、中性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是“盘古”。“‘远方号’所有系统，己与您的神经系统，完成深度链接。从现在起，这艘船，就是您身体的延伸。”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种全新的体验。
我能感觉到，舰体尾部那三颗“奇点核心”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我能感觉到，遍布船身每一个角落的数亿个传感器，传回来的实时信息。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原子级光滑的舰体表面，每一颗尘埃的振动。
这艘船，活了过来。
或者说，我，成为了这艘船的，灵魂。
“所有人员，撤离至安全区域。”陈老的声音，通过外部通讯传来。
“发射倒计时，开始。”
“十，九，八……”
我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头顶那厚达数公里的岩层。
在我的“视野”里，那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屏障，而是一层薄薄的、可以被轻易穿透的“膜”。
“……三，二，一！”
“点火！”
我没有去“按”任何按钮，只是在心中，下达了一个，最简单的指令。
“走。”
轰——！
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只有一阵，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沉嗡鸣。
舰桥外，那三颗“奇点核心”，瞬间，从温顺的心脏，变成了三颗，被囚禁的太阳！
空间，在“远方号”的周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那艘长达三公里的黑色巨舰，没有“飞”起来。
它只是，从现实空间中，“消失”了。
下一瞬间，它己经，出现在了，龙渊基地上空，万米高空之上。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平滑得，仿佛只是，切换了一帧，电影画面。
地面上，龙渊基地里，所有人都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撼与敬畏。
而在舰桥里，我的眼前，展现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壮丽景象。
脚下，是蔚蓝色的，如同宝石般的，星球。远处，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太阳，和那轮清冷的，月亮。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我的家园。
“引力弹弓轨道，己计算完毕。”“盘古”的声音，适时响起，“预计将在七十二小时后，抵达木星轨道。”
“不。”我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我们不走常规路线。”
我的目光，锁定了，远处那颗，巨大的，气态行星。
“盘古，计算一下。”
“如果，我们首接，撕开一条，通往木星的，‘虫洞’，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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