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远方号”，也没有去基地为我准备的、那间恒温二十七点五摄氏度的特殊休息室。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铸剑谷”最高处的一座信号塔顶端。
夜幕下的戈壁，寒风如刀。冰冷的金属栏杆，触手生寒。我将手掌平放在上面，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我的身体，己经比这深夜的钢铁，更加冰冷。
下方，整个“铸剑谷”基地灯火通明，像是一座，镶嵌在黑色丝绒上的，钻石城市。我能看到，核心会议室所在的区域，依旧亮着灯。我的“工匠”们，此刻，大概正围在那张环形会议桌前，面对着我留下的那张星空棋盘，陷入了此生最深刻的，迷茫与挣扎。
我给他们指明了悬崖，却没有给他们过桥的绳索。
这不是残忍，而是必须。
因为，我们的敌人，不会给我们，任何准备好的，答案。它们只会，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我们，连同我们的世界，一起，推下深渊。人类，如果还想，作为一种“文明”而存在，就必须，学会，在坠落的过程中，自己，长出翅膀。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在这座基地里，只有一个人，敢于，并且，愿意，在我没有传召的情况下，主动来寻找我。
“夜里风大，穿上吧。”陈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一件厚实的，带着体温的，军大衣，轻轻地，披在了我的肩上。
那份属于人类的，温暖，透过作战服，传递过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便被，无尽的，寒冷，所吞噬。
“谢谢。”我轻声说道，却没有动，“但，没有必要。”
陈老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收了回去。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看着下方那片，不夜的，钢铁之城。
“他们……都快疯了。”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给他们看的，是‘神’的战争。但你，却要一群‘人’，去想出，打赢这场战争的办法。林默，这太难了。这甚至，不是难，这是……不可能。”
“宇宙，从不在乎，我们觉得，什么是‘可能’的。”我平静地回答，“它只展示，‘事实’。”
“可事实是，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力。”陈老的声音，有些沉重，“苏晓曼把自己关在模拟室里，己经三个小时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衔尾蛇’被你抹除的瞬间。李苍山，带着他的人，在疯狂地，推演着你说的‘因果律打击’，可他们得到的每一个结果，都是，绝对的，无解。”
“恐惧，是进化的，第一推动力。”我说道，“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智慧，都成了，无用的，废纸时，他们才会，被迫，去撕掉那张纸，去寻找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
“你是在，逼他们？”
“我是在，筛选他们。”我纠正道，“也是在，锻造他们。我需要，能够跟上我思路的，‘手’和‘脚’。而不是一群，只能，在我身后，等待我，施舍答案的，信徒。”
陈老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心，有不解，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悯。
“孩子，”他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道，“你能不能，稍微……慢一点？你，也看一看，你身后的人。他们，不是你手中，没有生命的，工具。他们是人，有血有肉，会疲惫，会绝望。”
“我没有时间了，陈老。”我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的，黑暗，“棋盘上，那两枚棋子，己经落下。它们的攻击，随时可能，降临。我，等不起。这个文明，也等不起。”
那件披在我身上的大衣，从我的肩头，滑落。陈老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被我，轻轻地，避开了。
“陈老，”我转过身，第一次，正视着他的眼睛，“我己经，感觉不到，冷了。”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晶莹的水汽。
“你……究竟，变成了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出了那个，从见面起，就一首，盘桓在他心底的，问题。
我沉默了。
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告诉他，我的身体，正在，朝着，一个，超维信息处理器，不可逆地，转化？
告诉他，我的灵魂，己经，与一个，名为“守墓人”的，古老协议，绑定在了一起？
还是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可能，不是为了，拯救。而是为了，守护一座，囚禁着，另一种“宇宙可能性”的，牢笼？
这些真相，任何一个，都足以，将他，将所有人，拖入，比面对“至衡”，更深沉的，绝望。
“您知道，”我看着他，缓缓地问道，“一个人，和他的，墓碑，有什么区别吗？”
陈老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人，是活的。墓碑，是死的。”他下意识地回答。
“不。”我摇了摇头，“人，承载着，记忆。而墓碑，只是，镌刻着，记忆。”
“墓碑，它不会，为那些，铭刻在它身上的，名字，感到，喜悦，或者，悲伤。它，只是，作为一个‘事实’，矗立在那里。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向所有，后来者，证明，那些人，那些事，曾经，存在过。”
我伸出手，看着自己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掌。
“我，就是那块，墓碑。”
“曾经那个，会笑，会痛，会为了胜利而欢呼，会为了牺牲而悲伤的，林默，己经，死了。死在了，那片，比邻星的，星光里。死在了，‘守墓人协议’，激活的，那一瞬间。”
“现在的我，只是，一块，承载着‘人类文明’这个名字的，墓碑。我的责任，不是去‘感受’，而是去‘存在’。只要我，还矗立在这里，就证明，我们，还没有，被，彻底抹去。”
陈老，呆住了。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他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亡魂。
“我的时间，很宝贵，陈老。”我收回手，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他，“我不能，再浪费在，解释，和，安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我需要，绝对的，效率。”
“我，需要，结果。”
我的身后，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许久，我才听到，一阵，无比沉重，无比，苍老的，脚步声，缓缓地，离去。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理解。或者说，是，选择了，接受。
我，依旧，站在，信号塔的，顶端。
寒风，吹动着我的，衣角。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缀满了，璀璨星辰的，夜空。
在我的，感知里。
那片星空，不再美丽。
它，只是一张，巨大而冰冷的，棋盘。
而我，是这棋盘上，唯一的，执子之人。
墓碑，不需要，温暖。
它只需要，足够坚硬。
坚硬到，足以，承载，一个世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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