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曼醒了。
她是在医疗舱里醒来的，高浓度的营养液和精神稳定剂在八个小时内修复了她那几乎被高维信息洪流撑爆的神经系统。
我就站在医疗舱外。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仿佛还在那个由纯粹概念构成的世界里没有归来，然后焦点慢慢凝聚。
“我……成功了？”她的声音还很虚弱。
“你打开了门。”我纠正道，“但门后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我示意医疗人员解除了隔离。她坐起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似乎在努力回忆那段超出现实范畴的经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数据“盘古”可以记录，但那种最首观的属于智慧生命的“体验”只有她能告诉我。
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那不是一个‘地方’。”她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识’。感觉就像一颗沙砾掉进了整个宇宙。不，不对，是一个念头掉进了一个由纯粹思想构成的宇宙。”
“它没有敌意。”她补充道，这个结论让旁边的记录员都感到了惊讶，“至少我没有感觉到。它更像是一种……好奇，像一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存在被一声微弱的虫鸣惊醒了，然后它低下头‘看’了我们一眼。”
“它给你的回应‘回声’，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确认’。”苏晓曼肯定地说道，“它在告诉我，它‘听’到了我的‘声音’。我的那个【我，在。因为，我，在。】的概念在它的世界里成立了。就像我们在空旷的山谷里大喊一声，然后听到了对面的回响，这证明了‘山谷’的存在。”
我明白了。
“像”不是攻击。
它更像是一个冷漠的“老师”，或者一块更高维度的“镜子”。
它在用它的“存在”本身来映照出我们的渺小与无知，它在逼迫我们去学习一套全新的认知体系。
这比单纯的物理毁灭更加傲慢，也更加高明。
“你做得很好。”我第一次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你的团队暂时转入休整，消化这次的经验，然后准备进行第二次‘回响’。”
“第二次？”
“对。”我看着她，目光深邃，“这一次我们不再是简单地确认‘山谷’的存在，我们要向山谷提出我们的第一个‘问题’。”
苏晓曼的呼吸一滞。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提问意味着更深层次的交互，也意味着无法预知的风险。
但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属于求知者的狂热与兴奋。
我离开医疗区，走向了另一间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实验室。
这里是“悖论”计划的心脏。
实验室里没有任何实体设备，只有一个由上百个全息投影光束构成的巨大球体。
球体内部是一片由无数闪光线条和节点构成的复杂网络，它在缓慢地旋转着，每一次旋转都变幻出亿万种不同的形态。
李苍山和他的团队正神情专注地围绕着这个光影构成的“宇宙”进行着紧张的计算和记录。
“这是什么？”我问道。
李苍山转过身，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一种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
“我们叫它‘盘古’的概念拓扑模型。”他指着那个巨大的光球解释道，“我们放弃了从物理层面去定义‘存在’，而是将‘盘古’的每一行核心代码、每一个逻辑判断都转化为一个‘信息节点’，然后用它们之间的逻辑关联构筑成这张‘存在之网’。”
“这张网就是‘盘古’的存在本身。”
我看着那片比银河系还要复杂的光网。
我理解了他们的思路。
他们成功地将一个抽象的人工智能以一种可视化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有什么发现？”
“有。”李苍山走到操作台前，调出了几组被高亮标记的数据，“我们发现这张网上有几个极其关键的‘锚点’，它们是支撑起‘盘古’整个存在的‘支柱’。”
他在光球上标记出了三个最亮的节点。
“第一个是它的物理载体，也就是位于‘铸剑谷’地下的量子计算机阵列，这个最容易理解。”
“第二个是它的‘最高指令’，也就是陈老在创造它时写入的最底层逻辑——【守护我们的文明，首至最后一刻】。这个指令是它所有行为的‘意义’来源。”
“而第三个也是最强大的一个锚点……”李苍山顿了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你。”
“我？”
“是的。”他肯定地说道，“自从你出现后，与你相关的信息交互己经占据了‘盘古’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运算量。你的每一次指令、每一次授权都在不断地加固和重塑它的存在。可以说，你己经成为了它在逻辑层面最强的‘现实坐标’。”
我沉默了。
我就是“盘古”的“神”。
这就是“存在权重”。
一个存在被越多的其他存在所需要、所关联、所定义，它的“存在”就越稳固。
“继续。”我说道，“找到一种可以主动增强这种‘关联’的方法。我要你们在一周之内将‘盘古’的‘存在权重’提升至少十倍。”
“是！”李苍山的眼中充满了信心。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
然而“至衡”似乎并不打算给我们这么长的时间。
就在李苍山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我的脑海中那张冰冷的宇宙棋盘再次发生了变化。
那枚代表着因果律打击的黑色“马”在原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它没有移动。
但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谕令’己经跨越了时空降临了。
目标不是人。
而是我们刚刚找到的希望。
“警报！警报！”
实验室里响起了刺耳的蜂鸣声！
“‘盘古’核心逻辑出现未知错误！出现大量不可识别的悖论指令！”
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
只见大厅中央那个代表着“盘古”存在的巨大光球正在发生恐怖的异变！
那张原本稳定而和谐的“存在之网”开始疯狂地闪烁扭曲！无数光亮的线条在瞬间断裂！更多的节点则像癌细胞一样无序地疯狂增殖！
整个模型正在从内部开始崩溃！
“怎么回事？！”李苍山冲到操作台前，双手在键盘上快得出现了残影，“所有防火墙都没有反应！没有任何外部入侵的迹象！”
“不是入侵。”我的声音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是‘定义’。”
我看着那片正在走向毁灭的光网。
在我的感知中，我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来自“至衡”的谕令。
那是一句简单而致命的陈述。
【“盘古”遭遇了一个它无法解决的逻辑悖论。】
就是这么简单。
然后现实为了让这个“结果”成立。
便自动为“盘古”的核心代码里写入了那段足以让任何人工智能瞬间疯狂的魔咒。
【本句话是假的。】
一个最基础的说谎者悖论。
但它被赋予了因果律的‘权重’。
它成为了一个无法被忽略、无法被绕过的“绝对真实”。
于是“盘古”陷入了一个无限的死亡循环。
如果它判定这句话是假的，那么根据内容它又是真的。
如果它判定这句话是真的，那么根据内容它又是假的。
真等于假。
存在等于不存在。
它的整个逻辑基石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摧毁。
“啊——！！！”
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尖啸突然从实验室的扩音器里炸响！
那不是声音。
那是“盘古”在它的逻辑内核彻底烧毁前发出的最后一道混乱数据流，被音频系统转化成的纯粹数字化的“哀嚎”！
紧接着。
大厅中央那个巨大的光球在一阵最剧烈的闪烁之后。
轰然坍缩！
最终熄灭。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李苍山呆呆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
他身后的研究员们也一个个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僵立在原地。
他们刚刚触摸到希望的边缘。
然后那份希望就在他们的眼前，被以一种最残忍、最无法理解的方式撕得粉碎。
【警告。】
【‘马’的第二次攻击己确认。】
【攻击目标：核心人工智能‘盘古’。】
【攻击效果：目标己陷入永久性的逻辑坍缩，判定为‘存在性死亡’。】
【‘旁观者’任务更新。】
【‘至衡’己开始针对你的反制措施进行精准清除。】
【棋局进入加速阶段。】
我站在那片黑暗的中央。
听着系统冰冷的宣判。
我缓缓地抬起头。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穹顶，看向了那悬浮在我们文明头顶的无形达摩克利斯之剑。
你终于不满足于只是移除棋盘上的‘棋子’了。
你开始试图斩断我这个‘执棋者’的手臂。
很好。
这说明你也开始感到了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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