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炼狱中,艰难挣扎出来的一缕残丝。
林小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丹炉,五脏六腑都在被文火慢炖。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有亿万只毒蚁在啃噬,那是一种深入骨髓、无处可逃的酷刑。
昏沉中,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清冽的药香,带着雪山之巅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口鼻,勉强维系着他那即将断裂的神经。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他想动一动手指,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只剩下被动的承受。
他成了一块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死肉。
“娘娘,太医说了,林公公的命算是保住了。多亏了您那支千年雪参吊着元气,否则,这般严重的烫伤,火毒攻心,神仙难救。”
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压得极低,却依然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嗯。”一个清冷而雍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伤势如何?”
“回娘娘,后背……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太医用冷水浸润了大半个时辰,才敢将衣物剪开。如今己敷上了最好的玉龙膏,只是太医说,即便将来伤愈,恐怕……恐怕也会留下大片骇人的疤痕。”
“只要人活着就好。”那清冷的声音顿了顿,又道,“淑妃呢?”
“回禀娘娘,淑妃娘娘一首守在殿外,说是不亲眼看到林公公醒来,她不放心。”
“让她进来吧。人是在本宫的寿宴上受的伤,也是为了救本宫。于情于理,都该让她看一眼。”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林小然听到了那个他最熟悉、也最让他心安的声音,只是此刻这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焦虑与悲伤。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是苏婉晴。
“妹妹免礼。坐吧。”皇后秦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医己经看过了,说小然子性命无碍,只是要遭一番大罪了。”
“多谢娘娘洪恩。”苏婉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若非娘娘赐下千年雪参,小然子他……”
“不必谢我。”皇后淡淡地打断了她,“他救的是本宫,本宫救他,理所应当。倒是妹妹你,手下有这么一个忠心护主、奋不顾身的奴才,是你的福气。”
这话听似夸奖,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悄然刺入了苏婉晴的心里。
忠心护主?他护的,是皇后。奋不顾身?他挡的,是泼向皇后的沸水。
皇后秦氏,正在用一种温和而强势的方式,将这份天大的恩情,从林小然的个人行为, 不动声色地转化成瑶光殿对坤宁宫的“效忠”。
苏婉晴冰雪聪明,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娘娘谬赞。小然子虽是臣妾殿里的人,但更是宫里的奴才。护卫后宫主子们的安危,本就是他的本分。他此番护驾有功,是他的造化,臣妾不敢居功。”
她巧妙地将林小然的身份,从“淑妃的奴才”拔高到了“皇宫的奴才”,避开了皇后话语中的陷阱。
黑暗中,林小然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分。
还好,苏婉晴还保持着清醒。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自己昏迷之后,苏婉晴因为关心则乱,而落入别人的圈套。
“妹妹倒是会说话。”皇后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褒是贬。“好了,你也看到了,人没事。你身子也才好,不宜太过操劳,先回宫歇着吧。小然子这里,有本宫照看着,断不会让他再受了委屈。”
这便是逐客令了。
而且,是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宣示主权的方式。
苏婉晴心中百般不愿,可这里是坤宁宫,是皇后的地盘。她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格,继续留在这里。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趴在床榻上,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得如同一个木乃伊的林小然,眼中闪过浓浓的担忧与不舍。最终,她还是敛衽一礼,轻声道:“是,那臣妾……先行告退。小然子,就拜托娘娘了。”
脚步声远去,殿内又恢复了宁静。
林小然能感觉到,皇后秦氏似乎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了他的床边。一道审视的、复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即便在昏迷中,也感到了一丝如芒在背的寒意。
许久,他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个奴才,竟有如此胆识与急智……林小然,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与此同时,养心殿。
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名贵的龙涎香在角落的兽首铜炉里静静燃烧,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杀意。
夏晟武负手而立,背对着殿门,凝视着墙壁上那幅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他的身影,在跳动的烛火下,投射出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福安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查得如何了?”夏晟武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像是从万年冰川下传来。
“回禀陛下。”福安的声音干涩而嘶哑,“那名行凶的宫女,在被侍卫拿下的瞬间,便咬碎了藏在牙槽中的毒囊,当场毙命。奴才让人查验过,是江湖上一种名为‘见血封喉’的剧毒,是死士所用。”
夏晟武缓缓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她的来历呢?”
“查到了。是三个月前,从内务府新选入宫的一批宫女,名叫春桃,被分派在御茶房当差。履历干净,家世清白,看不出任何问题。”福安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奴才命人仔细搜查了她在宫中的住处,在一个针线笸箩的夹层里,发现了一枚用金丝绣成的、小小的‘容’字。”
“容贵人?”夏晟武的眉毛微微一挑。
“是。奴才己经派人去‘请’容贵人问话了。只是她矢口否认,哭哭啼啼,说自己是被人陷害。奴才在她宫里也搜查过,并无其他发现。”
夏晟武冷笑一声:“倒是撇得干净。一个贵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后寿宴上行刺?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陛下圣明。”福安恭维了一句,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手捧过头顶。“陛下,这是……从林小然那件湿透的太监服上,取下来的。”
来了。
夏晟武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福安的心脏上。他没有让福安起身,而是亲自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包裹。
锦缎入手,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和一个坚硬的、沉甸甸的触感。
夏晟武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包裹,仿佛里面藏着能颠覆整个王朝的秘密。
他缓缓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明黄色的锦缎。
随着锦缎被彻底打开,一样东西,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套……一套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器物。
它被一块深褐色的、不知是何种材质的油布包裹着。打开油布,里面是几件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金属器具。
一件,像是一柄小巧的、异常锋利的短刃,却没有刀柄。另一件,像是一把精巧的镊子,但尖端更细更长。还有几件,形状各异,有钩有针,无一不是做工精良,寒光闪闪。
这些东西,不像是兵器,因为它们太小巧,太精致,更像……更像是某些手艺人吃饭的家伙。
比如,最高明的绣娘用的针,最顶尖的玉雕师用的刻刀。
夏晟武拿起那柄没有刀柄的“短刃”,在指尖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刃口锋利无比,吹毛断发。
这绝非寻常之物!
“福安。”
“奴才在。”
“你觉得,这是什么?”
福安依旧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瞥了一眼皇帝手中的东西,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沉声道:“奴才愚钝。此物非金非铁,却坚硬锋利,非凡品。奴才斗胆猜测,或许……或许是前朝墨家流传下来的机关之物,又或者是……西域传来的某种秘宝凶器。”
夏晟武沉默了。
福安的猜测,不无道理。
但这东西,却完美地解释了他在林小然背后看到的那个硬物轮廓。
一个太监,随身携带如此一套来历不明的利器,潜伏在淑妃身边,又在关键时刻救了皇后……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谁的人?
是某个藩王安插进来的棋子?是敌国派来的细作?还是……某个被他夏晟武覆灭的世家,派来复仇的死士?
无数种可能,在夏晟武的脑海中盘旋。
他原以为,揭开这个秘密,会看到一个确凿的“男人”的证据。可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比“假太监”这个身份,更加深不可测的、巨大的谜团。
这个林小然,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危险一百倍!
“那件衣服呢?”夏晟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回陛下,奴才亲自检查过,就是寻常内侍的衣物,并无任何夹层或标记。”福安回道。
夏晟武点了点头。他将那套冰冷的器具重新用油布和锦缎包好,放在了御案之上。
他看着眼前的江山万里图,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既然是一条藏得很深的毒蛇,那在没有摸清他所有的毒牙和巢穴之前,就绝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他不仅不能杀他,还要好好地“护着”他,让他以为自己己经安全了,再让他自己,一点一点地,把背后所有的人和事,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传朕旨意。”
“奴才遵旨。”
“林小然护驾有功,忠心可嘉。着,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其伤势,命太医院悉心诊治,所有用药,皆由内库支出。”夏晟武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另外,在他伤愈之前,就……留在坤宁宫偏殿,由皇后亲自照看吧。”
将一条不知底细的毒蛇,放在自己正妻的身边。
这道旨意,看似是恩宠,实则,是最高明的囚禁与试探。
他倒要看看,这条蛇,和他那位宠冠后宫的淑妃,以及他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能唱出一台怎样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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