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林小然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窗外的天光依旧明亮，暖阁内的熏香依旧温和，蓉姑姑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慈祥。可是在林小然的眼中，整个世界却在刹那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那个名叫青儿的宫女，藏在袖中那只一闪而过的、诡异的手。
那不是一个寻常宫女紧张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那动作极快，却又带着一种韵律感。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以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瞬间交错、翻转、回扣，形成一个形似莲花初绽，又似毒蝎翘尾的印结。
林小然前世虽是外科医生，但也涉猎过一些杂学。他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这绝非任何一种他所知的通用手语或暗号。它更古老，更隐秘，带着一种近乎于仪式性的精准。这是一种需要经过千锤百炼、将肌肉记忆深深刻入骨髓才能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悍然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比思维更快。
在那惊骇欲绝的千分之一秒里，林小然强行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几分病弱与茫然的神情。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聚焦在青儿的手上，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知道，此刻，蓉姑姑在看，或许暗中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染了天花，却又侥幸活下来的。”
蓉姑姑的话音，悠悠地传入他的耳中，将他从那瞬间的僵首中拉了回来。
林小然缓缓地眨了眨眼，像是才刚刚消化掉这句话。他将目光转向那个始终低垂着头的青儿，语气平淡地问道：“你叫青儿？”
“是……奴婢在。”青儿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身体也因为被点名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林小然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装的。
全都是装的。
一个能在天花之疫中死里逃生，一个能做出那种诡异手势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副怯懦如鼠的模样？
她的每一次颤抖，每一个低头，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完美地演绎着一个卑微、胆小、上不得台面的小宫女形象。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抬起头来。”林小然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青儿的身体又是一僵，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无比的恐惧。她迟疑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于蠕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张脸。
这是一张很清秀，却又很普通的脸。
眉不浓，眼不大，鼻梁也不算高挺，丢在人堆里，绝不会引人多看一眼。唯一的特点，或许就是她的皮肤，白得有些过分，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病态的苍白。
她的左边脸颊上，靠近耳根的位置，有几点浅浅的、己经淡化了的痘印。那是天花留下的痕迹。
林小然的目光，与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眸子，对视了一瞬。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恐惧与不安。
但林小然却从那瞳孔的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绝对的冷静。
那是一种，仿佛在评估着什么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冷静。
“娘娘费心了。”林小然收回目光，转向蓉姑姑，微微躬了躬身，“既然是娘娘赏的人，自然是好的。以后，就有劳青儿姑娘了。”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而又疏离。
蓉姑姑见他没有反对，也松了口气，笑着嘱咐了青儿几句，无非是“尽心伺候”、“莫要偷懒”之类的场面话，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暖阁的门，被轻轻地合上。
一时间，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便只剩下了林小然和青儿两个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又压抑。
林小然没有说话，他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仿佛己经将这个新来的侍女彻底遗忘。
青儿则像一尊木雕泥塑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熏炉里的香，己经燃尽了最后一丝青烟。
窗外的天色，也渐渐由明转暗。
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林小然在等，等她先露出破绽。
而她，似乎也在等，等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终于，林小然像是有些乏了，他放下书，揉了揉眉心，用一种带着疲惫的、自言自语般的口吻，轻声说道：“天冷了，去把窗户关上吧。”
“是。”
青儿应了一声，立刻迈开步子，朝着窗边走去。
林小然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了她的脚下。
她的步子很小，很碎，完全是宫女的标准步态。但林小然却敏锐地发现，她每一步踏出，脚尖与脚跟的落点，都保持着一个几乎分毫不差的距离。而且，她的身体中轴线，始终保持着绝对的稳定，上半身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晃动。
这是……经过严格步法训练的痕迹！
寻常宫女走路，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如此“稳”！
林小然的心，又沉了几分。
青儿走到窗前，伸出手，去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
就在她抬起手臂，衣袖向上滑落的那一刻，林小然的瞳孔，再次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在她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腕内侧，赫然，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己经结痂的、针眼大小的伤口！
那个位置……
是尺动脉！
前世作为外科医生，他对人体每一寸的血管和神经，都了如指掌！
那个位置，绝不是寻常磕碰能够造成的。那是一个极其刁钻、也极其致命的部位！
什么样的宫女，手腕的尺动脉上，会有一个新鲜的针眼？！
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是宫女！
或者说，她不仅仅是宫女！
“吱呀——”
窗户被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与寒风。
暖阁内，瞬间暗了下来。
青儿转过身，重新垂手立在一旁，又恢复了那副卑微木讷的模样。
林小然的心中，却己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手势、步法、针孔……
这一个个线索串联起来，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这个青儿，是一个受过严苛训练的、顶尖的密探，甚至……是刺客！
皇后，为何要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安插在自己的身边？
是皇后骗了自己？她表面上对自己温情脉脉，实际上，却派人来监视，甚至……是控制自己？
不，不对。
林小然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皇后若真想对付自己，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更重要的是，她己经将代表着她最后底牌的“坤宁玉牌”都交给了自己，这是一种近乎于托孤的信任，绝不可能作假。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皇后也被骗了。这个青儿，是别人安插进坤宁宫，再借着皇后的手，送到自己身边的。
第二，皇后知道青儿的身份，但她派青儿来，并非为了对付自己，而是……另有目的。
比如……保护？
或者，是利用自己作为掩护，让青儿去执行某项秘密的任务？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自己，己经身处在一个更加巨大、也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
“去把灯点上吧。”林小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
青儿应声，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熟练地点燃了烛台。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也映着林小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以前，是在尚食局当差的？”林小然状似无意地问道。
“回公公的话，是。”
“尚食局的活，不好做吧？”
“……是，很辛苦。”青儿的声音，依旧恭顺，“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要洗、要切、要配的菜，堆得像山一样高。”
“哦？”林小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你最擅长做什么菜？改日，也让咱家尝尝你的手艺。”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是一个陷阱。
一个真正的、在尚食局底层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小宫女，对于菜品，定然是如数家珍。
然而，青儿却沉默了。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属于“怯懦”的、真实的……茫然。
过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她才有些结巴地回答道：“奴……奴婢……奴婢只是个打下手的，平日里……只负责洗菜和劈柴，没……没机会上灶。”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既解释了她为何不熟悉菜品，又符合她“底层宫女”的人设。
但林小然却笑了。
因为他知道，尚食局有严格的规定，劈柴这等粗活，向来是由净军（未净身或净身失败而被罚做苦役的太监）负责的，绝不可能让一个宫女去做。
她在撒谎。
她的履历，是假的。
这个发现，让林小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一个身份、履历、甚至连“胆小”都是伪装的人，被安插到自己身边，其目的，绝对非同小可。
“原来如此。”林小然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罢了，咱家也乏了。你就在外间守着吧，若无吩咐，不必进来。”
“是，奴婢遵命。”
青儿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并将里外的隔门，轻轻地掩上，只留下一道缝隙，以便随时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林小然听着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均匀的呼吸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了。
这间小小的暖阁，不再是他的避风港。
而是，一座新的牢笼。
一个，与蛇蝎共舞的牢笼。
他将手，探入怀中，紧紧地，握住了那块冰凉坚硬的“坤宁玉牌”。
这是他唯一的、最后的依仗。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林小然刚刚睁开眼，便听到外间传来了青儿恭敬的声音。
“公公，您醒了？热水己经备好了。”
林小然坐起身，看着门外那个模糊的身影，心中冷笑。
这个女人，倒是尽职尽责。
他没有出声，而是悄悄地，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他听到，青儿的呼吸，平稳而又有力，完全不像是守了一夜的人该有的状态。
她，根本就没睡。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睡那么久。
“进来吧。”
林小然开口道。
青儿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铜盆，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怯懦的神情。
她伺候林小然洗漱，动作轻柔而又标准，挑不出半点毛病。
林小然任由她摆布，脑中，却在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敌暗我明，这是最被动的局面。
他必须想办法，试探出她的深浅，以及……她的目的。
就在青儿为他整理衣领的时候，林小然像是脚下没站稳，身体猛地向一旁歪去。
他这个动作，看似突然，实则留了三分力，完全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一个普通的宫女，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必然是惊呼，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搀扶。
然而，青儿的反应，却快得不像是一个人类！
在林小然身体倾斜的瞬间，她的手，如同闪电一般，探了出来！
她的手，没有去扶林小然的胳膊，或是肩膀。
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托住了他的后腰腰椎的位置！
那只看似纤弱的手，在接触到林小然腰部的瞬间，五指微微发力，一股沉稳而又精纯的力道，瞬间传来，稳稳地，将林小然即将摔倒的身体，给“钉”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甚至连她脸上的那副“惊慌”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到位！
林小然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不止！
这一托，彻底暴露了她的底细！
这根本不是“扶”，而是擒拿术中的“卸力”与“控体”！
她这一手，足以瞬间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甚至，只要她指尖发力，便能轻易地，让他腰椎错位，当场瘫痪！
她，果然是个中高手！
“公公，您……您没事吧？”
青儿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魂未定的表情，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林小然借势站稳，脸上也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连连摆手道：“没……没事，是咱家自己没站稳，不关你的事。”
他低着头，不敢再去看青儿的眼睛。
他怕，自己眼中的那份惊骇与杀意，会被她看穿。
这个女人，太危险了！
她就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都可能对自己，发出致命一击！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想办法，搞清楚她到底是谁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计划，在林小然的脑中，迅速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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