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晚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营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疲惫。刚才的手术看似行云流水，实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这具身体终究太过柔弱，高强度集中注意力后，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走到火盆边，添了几块炭，让微弱的火苗重新旺了些。橘色的光晕照亮了她沾着点点血污的袖口和依旧平静的脸庞。救楚荆，是出于医者的本能，也是基于现实的考量。在北疆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个活着的、拥有军职的“丈夫”，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勉强可以称之为依靠的存在。他若死了，她一个流放罪眷的身份，处境将更加艰难。
只是，楚荆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探究与复杂，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因为这次救治而变得简单。怀疑和戒备，恐怕仍是主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苏娘子，歇下了吗？”是韩青的声音。
苏云晚起身开门。韩青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米粥和一小碟咸菜，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如释重负：“听说你刚才……去给楚校尉治伤了？赵队正让我给你送点吃的过来。楚校尉那边，郎中说他处理得极好，高热也暂时退下去一些了。”
“有劳韩大哥。”苏云晚接过粥碗，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楚校尉的伤势暂时稳住了，但还需观察几日。”
韩青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敬佩：“苏娘子，你真乃神人也。那随军郎中都束手无策的伤口，你竟能……韩某佩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方才在外面打听到，楚校尉他们这次遭遇的柔然游骑很不寻常，装备精良，战术刁钻，不像是寻常的劫掠小队，倒像是……有备而来。”
苏云晚心中一动，想起了凉州那边的风波，以及那枚狼头令牌。难道北疆的异动，也与京城那股暗流有关？但她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北疆局势复杂，我们需更加小心。”
韩青表示同意，又嘱咐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苏云晚慢慢喝着温热的粥，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夜色渐深，戍堡里除了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马嘶，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她准备熄灯休息时，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步履沉稳却略显虚浮，停在了她的门口。
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但苏云晚能感觉到，门外的人没有离开。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门边，轻声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楚荆那把特有的、因受伤而更加沙哑低沉的嗓音：“是我。”
苏云晚微微蹙眉，他伤得那么重，不好好躺着，跑来做什么？她打开门，只见楚荆披着一件旧皮袄，脸色在月光下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正定定地看着她。他站得不算太稳，一只手下意识地扶着门框。
“楚校尉有事？”苏云晚让开身子，“你伤重，不宜走动，进来说话吧。” 虽是邀请，语气却平淡疏离。
楚荆没有客气，迈步走了进来。营房狭小，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顿时显得空间有些逼仄。他在火盆旁的木凳上坐下，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冷气。
苏云晚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寒气，也隔开了可能的窥探。她站在他对面，隔着跳动的火光，平静地等待他开口。
楚荆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眼前的女子，洗去了之前的血污和狼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容颜清丽，气质沉静，完全不像他印象中那个在新婚夜苍白怯懦、在流放路上沉默隐忍的庶女。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藏着许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为何会在此处？”
果然来了。苏云晚早己准备好说辞，半真半假地答道：“凉州生变，冯宪冯大人自身难保，无法庇护于我。为求活路，只得前来北疆寻你。”
“凉州生变？冯宪？”楚荆的眉头紧紧皱起，“怎么回事？” 他被困漠北多日，对后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苏云晚简要将陈昆之事、按察司被围攻、证据被劫、冯宪被召回京等关键信息告知，隐去了自己在此事中的具体作用和狼头令牌等细节，只强调自己是无意中被卷入的证人，遭人追杀，不得己才北上。
楚荆听完，脸色变幻不定。他虽然远在北疆，但对朝中局势和边将之间的龃龉并非毫无所知。陈昆的倒台他乐见其成，但牵扯出京城势力，甚至波及到刚正的冯宪，这就意味着风波远未平息。而苏云晚这个“证人”的到来，无疑是将麻烦引到了他这里。
“所以，你现在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楚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来找我，是觉得我能护得住你？”
苏云晚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我别无选择。名义上，你我是夫妻。于情于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落脚之处。至于能否护得住……”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我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若有需要，我这一手医术，或可略尽绵力，就如今晚。”
她将选择权抛回给了楚荆，既点明了自己的处境和价值，又不显得卑微乞怜。
楚荆再次沉默，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营房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道：“北疆不是安乐窝，这里比凉州更危险。柔然人虎视眈眈，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我自身亦是戴罪之身，如履薄冰。”
“我明白。”苏云晚点头，“我只求一隅之地安身，能活下去即可。”
楚荆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的恐惧或不安，但他失败了。这个女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和韧性。
“既然如此，”他终于做出了决定，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你就暂且留下。我会对外称你是来投奔的家眷。但军中规矩多，你需谨言慎行，莫要招惹是非。你的安全，我会尽力，但无法保证万全。至于其他……”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你我之间，暂且维持现状即可。”
维持现状，即仍是名义上的夫妻，互不干涉。
“好。”苏云晚干脆利落地应下。这己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楚荆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撑着膝盖站起身：“你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有些吃力地拉开了门，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苏云晚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正式的对话，谈不上愉快，但至少达成了一个暂时的、脆弱的同盟。
在这北疆的风雪之中，两个被命运捆绑的陌生人，开始了他们的“夫妻”生活。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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