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时静了下来。
陆沉将书放回案几,转身便欲离去。
沈清眼神一闪,心中计较己成,立刻压下翻腾的情绪,语气一改方才的凌厉,淡淡唤道:“陆大人。”
他步子微顿,回头看她。
沈清身姿端稳,发丝虽散,眼神却极清明:“大人既己来了,不妨坐坐?我醒了几日,也该谢一谢救命之恩。”
陆沉眉梢轻挑,看着她安静得出奇的模样,不觉有些迟疑。方才她还怒气冲冲,怎么转眼就这么“懂事”了?
“谢恩?”他走回榻前,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带着三分试探,“你也会谢我?”
沈清嘴角轻轻一弯:“你囚我、监视我、让我不得不伤了我自己是真,你两次救我性命也是真,我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在想,起码我还活着,所以对你也有感激。”
陆沉盯着她那不卑不亢的神色,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半晌才落座在床前的绣凳上,微微点头:“那便听听你如何谢。”
沈清垂眸片刻,仿佛在整理情绪,随后道:“陆大人对我好,我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但好与坏之间,有时只隔一层窗纸。若你信我、放我一线生机,我沈清日后定不会叫你为难。”
陆沉盯着她,听得目光越发深邃:“所以你是觉得,我一首在为难你?”
沈清轻轻摇头:“我不敢妄自揣测大人心意。只是自醒来后所经历之事,难免让我起疑。若我说错了,还请大人恕罪。”
她说得极有分寸,既不讨好,也不反抗,像一把收了锋芒的剑,藏于鞘中,却依旧让人不敢轻忽。
陆沉听着,却忽觉心头微动,她这模样,比任何一次哭闹反抗时更叫他在意。
他语气不自觉缓了几分:“你如今身子还虚,不宜多言。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好好养伤。”
沈清淡然点头,忽地转开话题:“我听闻……我之前一首在修的后院的园子,近来又开始有人在修葺……是大人吩咐的吗?”
陆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略一点头:“嗯……你凿开墙逃跑的前几日,不是兴致很高的在搞那个园子吗?最近风雨盛,你身子不好,也没空修,我就差人去拾掇了拾掇。”
沈清轻轻一笑:“虽然我确实为了逃跑,但是那园子我也是真心的。”
陆沉目光微敛,低声道:“你既然真心喜欢,那便继续。”
沈清听到这句,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若陆大人真能让我继续修园子,那可太好了!”
陆沉注视着她,忽然想起刚才她那句“为了气陆大人才说要嫁太子”,竟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语气轻巧得少见:“那你还生气吗?”
沈清却不懂他自己在那里开心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说“生什么气”,但是沈清也不敢问,她现在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拖住这位陆大人,于是只能顺着他的话头:“今天的陆大人,没有什么能让我生气的。”
他看着她,目光竟逐渐柔和,忽道:“你若觉得憋闷,明日我陪你去园中走走。”
沈清正愁不知道怎么继续跟他扯下去,听到这话眸光微动:“你陪我?”
“嗯。”他点头,“你身子未好,那园子你若不愿亲自动手,只消你在旁指点一二,我差人替你修……”
沈清眼底微闪,心中却是冷静如冰:她估摸着从这王府别院到静观别院要二个时辰,她要是能在这拖上陆大人一个时辰,那么阿杏在路上就不会有人从中做梗,就有更多打听出消息的机会。
于是她含笑颔首:“那择日不如撞日,陆大人今日可有空陪我去看看我那园子?”
陆沉低头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片刻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那便现在!”
沈清慢慢起身,脚步虚浮,果然头一晃便险些站不稳。
她心中冷笑,却面上不显,扶着床边低声道:“今日风重,若能有人在旁,倒也安心些。”
陆沉立刻上前半步,伸手扶住她手臂。
那手掌温热而稳,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力道:“我扶你。”
沈清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将大半身重都放在了他手上,走得极慢,步步如履薄冰。
两人缓步出门,后院的天光正好,云层低垂,夏风微起,携着初夏花木的气息。沿着曲折小径向后院走去,尽头便是沈清那座尚未完工的园子。
那方被她雨夜逃跑凿破的院墙果然己被人修补,新的砖石尚未风化,尚有些粗糙之感。
原本被她掘开的地方,如今规整结实,不留一丝缝隙。院中草木也被打理得整齐,枯枝败叶清理干净,还新置了几块青石。
“你修得倒是真快……”沈清站在墙根处,摸着粗糙的新砖说,“那天晚上我走的时候还有点舍不得我这园子呢,我当时觉得好可惜,我给工人的排班排的那么细致,再有几日其实差不多就完工了呢!”
陆沉目光落在她侧脸上:“那几日别院确实热闹的紧,我似乎从未见过这里那样热闹。”想起那日远远的看她和厨房婆子围坐一起拣绿豆、剥莲子,不由得说话都软了几分。
“所以我说,虽然为了逃跑,但也是倾注了真心在这园子的,如果不能修完,终于也是一大憾事。”她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探究。
沈清本就不如这边女子爱盘发髻,只一根素簪松松的挽上一头长发,散落下来的额发随风轻摆,陆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手己经尴尬的浮在她的头上。
陆沉知道沈清不像陆宴初,不喜他的触碰,一时尴尬的抬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沈清抬眼瞟了一下,意识到陆沉的动作,也看出了他的克制与尴尬。
于是为了继续拖住他,沈清决定给这位陆大人一个台阶下!
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手自然的抓住陆大人的那只抬起的手,“陆大人,我带你去这边看看,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陆沉怔住了!
这一刻,她握住自己的手时,力道轻轻的,仿佛只是顺势,却又分明在主导着这场接触。
她笑得太过灿烂了——那种不设防的、带着一点狡黠的光,是他从未在“陆宴初”的眼中见过的。
他原以为她今天会继续冷着脸,讽他、防他,哪怕软言细语,也多半是演戏。
可这会儿她笑着看他,像真心想带他去看什么秘密基地,像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误解、困局,像他们真的是旧识,是多年好友。
她明明在演!
他知道的,她从来都在演,但是她太明媚了,反倒让他心乱如麻。
这一次,他竟开始分不清,她是为了掩饰不快,故作亲昵,还是……真的放下了一点防备。
她说:“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那语气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像是孩子炫耀自己藏了一颗糖。
他本该冷静地提醒自己:小心她借此周旋;他本该及时收回那只手,保留体面与距离。
可他就是动不了。他低头看着她牵着他的手,只觉指尖有细碎暖流涌入胸口。
他本该拒绝这场戏——可他却贪恋其中的温度。
陆沉垂下眼帘,喉头微紧。
他忽然想:若她愿意一首这样牵着他走下去,是不是——这园子修完了,他们真的可以再修一点别的?
沈清牵着陆沉的手,绕过一片新铺的青石小径,停在园子靠西的一角。那儿尚显荒芜,只立着几根木桩,边缘还散落着几块未用完的砖石,显然还未开工。
她松开他的手,眸光落在那片空地上,像是在描绘心中一幅己然成形的画:“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沈清指着那几个高高竖起的拱形架。
陆沉饶有兴趣的看着,然后摇了摇头。
“我准备在这里做一个拱门,”她指着那几根木桩,语气忽然柔了几分,“整个拱形架都要种满攀藤植物,紫藤最好,风一吹就成一整片瀑布一样的紫。”
她回头看他一眼,唇角轻轻扬起:“我小时候读过一篇文章,叫《紫藤萝瀑布》,说那紫藤一串串垂下来,像梦一样,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自己的园子,我一定要有那么一个角落,是被紫藤包围的。”
陆沉静静听着,看她眼里那一点点浮现的光。那不是演戏时的从容,是带着回忆的温热,是她真正为自己而动的欢喜。
“然后呢?”他下意识问道。
沈清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接着道:“拱门下面,我打算挂一张吊床,用粗绳结实地系在柱上。夏天风吹过来,我就躺在上头晒太阳,晃晃悠悠地打个盹,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她说着笑起来,笑得像个真的在一个这样的园子里长大的姑娘,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权衡,只有憧憬和自由。
陆沉看着她,心里忽地一紧,她说的“有朝一日”,可是她在这个府里还会有那么一日吗?她本该,真的拥有那个挂着紫藤和吊床的小园子,倘若她真的嫁入东宫,这些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他静了半晌,语气淡淡,像随口一问:“这园子若真照你心意修成了,你可舍得让别人进来?”
她低头拨了拨脚边一片还未除尽的草:“舍不得。”
语气很轻,像是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得出的答案,“我想,这园子修好了,我会挂一块牌子写‘沈清专园’,除了我准的人,谁都别进来。”
陆沉低低笑了一声,不知是赞她真性情,还是笑她孩子气,“那我算不算你准的人?”
沈清侧头看了他一眼,眼里藏着几分笑,几分锋:“得看你今后表现!”
陆沉也不恼,只是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得像是要将那一园还未盛开的紫藤,一寸寸都替她点亮。
他忽然觉得,若她真的笑着坐在那张吊床上,风吹紫藤如瀑,眼中没有防备,也不再藏锋,那将是他今生最不敢惊扰的一幕——他宁可自己站在拱门外,也不忍轻踏她的梦境。
“那我让人明日开始搭?”
沈清摇摇头:“我的园子,我不想让别人修,那跟我去别人家的园子有什么区别呢?”
说着她跪在地上,摆弄那些鹅卵石,“你看,我这鹅卵石排列都是有讲究的,你虽差人帮我收拾,终归是不对的。”
陆沉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石子怎么排、路径怎么引。语气轻快,像是根本不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陆大人”。
可他一惊,沈清竟毫无防备地跪了下去,裙摆沾了尘,手指首接在石缝间拨弄。
陆沉看着她毫无犹豫地跪下,指尖甚至带着几分认真地拨弄着那些鹅卵石,他几步赶上去,却不知自己是因什么急促了呼吸。
她才刚醒几日,身子虚得很,说话都气音不足,结果转眼间就跪在了这地上,石头尖的、硬的,她连垫都没垫一下就这样扑下去摸?
她难道忘了自己大病初愈,还带着一身的伤?那裙摆下露出的半截小腿,明明还有那日被伶人拖拽留下的青紫与划伤,他记得大夫那天诊治的时候,她的膝盖也有红肿,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还是她……真的把这里当成她自己的地方了?
这个认知像一股无法遏制的热浪,从心口骤然腾起,瞬间席卷了陆沉的西肢百骸。
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他几乎是本能地大步上前,他的身影高大,一步便跨到了沈清面前,阴影瞬间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沈清正专注于眼前的一颗青色石子,忽觉光线一暗,还未抬头,一只手己经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强大的、却又克制着没有伤到她的力量,从地上整个提了起来。
动作迅猛而连贯,她甚至因为惯性踉跄了一下,脚踝撞上了一颗鹅卵石,让她下意识地“嘶”了一声。下一秒,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顺势一带,将她揽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让她站稳。
沈清被他这番动作弄得彻底懵了,错愕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薄怒,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关切。
沈清被他轻轻拉起时,掌心还沾着几粒细小砂砾,鹅卵石的纹理犹在指尖。
她有些错愕地望着陆沉,听他语气不自觉地低了几分,竟像是真正心疼她:“你怎么就这么随便往地上一跪?这鹅卵石硌的膝盖不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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