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音庵隐在枯林深处,青瓦灰墙斑驳剥落,檐角铜铃不响,仿佛连风都绕道而行。
苏云绮蹲伏在庵外矮墙后,粗布包头,竹篓斜背,指尖却稳如磐石。
她眸光微闪,掠过春桃留下的标记——供桌下三枚铜钱,排成微妙三角,正是《凤鸣岐山》宫、商、角三音的起调结构。
她嘴角一勾,无声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哑巴老尼,不过是一群被斩断手指、封住喉咙的乐籍遗孤,在暗处守着一段被抹去的历史罢了。
她轻巧翻入后院,避开巡夜人影。
那些守卫皆穿灰袍,右手小指与无名指齐根截断,走路时脚步极轻,却耳力惊人。
苏云绮屏息贴墙而行,凭着对音律空间的敏锐感知,避开了几处埋有铜丝震铃的地面——这是前朝宫廷禁地才有的警戒手段。
琴室在西北角,门扉紧闭,窗纸泛黄。
她推门进去,一股陈年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墙上挂画骤然攫住她的视线——《九韶女官图》。
画中女子端坐高台,怀抱琵琶,眉心一点朱砂痣如血凝脂。
那一瞬,苏云绮呼吸停滞。
这容貌……分明是她梦中无数次浮现的母亲!
原主记忆残缺,可自她魂穿以来,每至子时,总有一段清越吟唱在脑海中回荡,伴着这张脸,低语不休。
她颤抖着手取出机关折扇——那是她以现代声学原理改造的随身乐器,内藏十二簧片,可精准模拟古调频率。
今夜,她要试一试那几乎不可能的事:用音律唤醒一个三十年未言之人。
折扇轻启,第一缕音从“宫”位流出,低沉肃穆,正是《凤鸣岐山》开篇之序。
木门吱呀一声,竟自行开启。
烛火未点,月光斜照。
一位老尼拄杖立于门口,白发如霜,双目浑浊,却死死盯着那把折扇,仿佛看见了前世因果。
苏云绮缓缓起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西方……今我孤女承遗音,可否听一句回响?”
老尼浑身一震,枯手猛地抬起,颤抖着指向自己喉咙,又缓缓划过脖颈,做出割喉之状。
两行浊泪滚落,砸在青砖上,无声却惊心。
不是天生哑巴。是被人毒哑封口,生生掐断了声音的根。
苏云绮心头剧痛,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闭眼回忆现代语音治疗中的声带共振原理,迅速调整折扇簧片角度,选定128赫兹频段——那是人类声带最易激发震动的基础频率。
“啪、啪、啪——”她以指尖轻弹扇簧,节奏稳定,波长恒定。
一遍,两遍……第五次时,老尼喉间微动;第六次,她指甲抠进杖身,关节泛白。
第七次。
一声嘶哑气音破喉而出——
“……宫……”
苏云绮瞳孔骤缩,心跳如鼓。
她立刻接唱:“宫生徵,徵生商——这是《九韶遗律》的逆推序!”
老尼猛然抬头,眼中浑浊褪去,竟燃起一丝清明烈火。
她踉跄扑上前,枯瘦手指在地上疯狂划动,尘土飞扬,写下三个字:
李怀音。
写罢,她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染红灰布衣襟。
苏云绮跪地扶住她,从袖中掏出笔记急速翻查。
指尖停在一页泛黄纸页上——
“李怀音,先皇后首席女官,掌九韶监,通晓南北曲律,曾录《凤鸣岐山》全谱。永昌七年,以‘私传皇嗣秘仪、蛊惑宗室’罪名赐死,年二十六。其族灭,唯幼妹失踪。”
她指尖冰凉,脊背发寒。
母亲不是尚书府出身的弱质闺秀,而是九韶监正统传人,更是先皇后亲自遴选的“嗣音守护者”。
她生下自己,并非偶然,而是为了延续某种不可言说的血脉之音!
难怪继母郑氏要将她卖入戏班——伶人身份卑贱,永世不得入仕籍,更不能参加宗庙祭祀。
她们怕的,不是她的复仇,而是她开口唱歌的那一天。
只要她唱出正确的调,就会有人听见,那属于“真命之音”的共鸣。
老尼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她张嘴,似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气音。
最终,她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簪,通体墨黑,顶端雕着一只展翅凤凰,凤喙衔珠,珠内隐约有流光转动。
苏云绮接过玉簪,指尖触到一丝温热脉动,仿佛它本该属于她。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杂乱而急促。
“快走。”她抱起老尼,将其安置回房榻上,又迅速熄灯掩迹。
临出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九韶女官图》,低声立誓:“母亲的名字不该埋于尘土。您的女儿,现在开始,要替您把丢掉的声音,一句句讨回来。”
她悄然离去,身影没入晨雾。
回到住处,天边己泛鱼肚白。
她将玉簪藏入箱底,正欲整理线索,忽听窗外轻微叩击三声。
春桃回来了,脸色苍白,塞给她一张揉皱的纸条。
苏云绮展开一看,指尖微颤。
纸上无字,只有一幅草图——蜿蜒线条勾勒出地下通道轮廓,起点标注为“慈音庵佛堂地砖下”,终点指向未知深处。
而在角落,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庾先生昨夜咳血昏厥,府邸己被郑家暗探围守。
他醒来说了一句:‘她们怕的不是你认亲,是你登台唱那一折……’
话未尽,笔己断。
次日清晨,天光未透,崔莺儿便踩着露水潜入戏班后巷。
她一袭素裙裹身,发髻微乱,指尖冻得发紫,却仍将一封密信死死攥在掌心。
守门的婆子刚打了个盹,她便像只受惊的雀儿般溜了进去,首奔苏云绮住处。
“红药姐姐……”她声音发颤,眼里盛着惊惧与决然,“庾先生昨夜咳血不止,府里药罐子都换了三回。可郑家的人今早就围了院子,说是‘防贼’,实则连个端茶的小厮都被换了眼线……他昏睡前,拼着一口气让我画下这图——慈音庵地底有道暗渠,通向城西废弃的乐坊旧址,说是……当年九韶监的秘传之所。”
苏云绮接过那张草纸,指尖轻抚过线条,目光沉入寒潭。
图纸粗糙,却极有章法:几处转折标注音律符号,显示庾仲和以乐理为记。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凤鸣岐山》的转调结构——宫→徵→商→羽,正是通往核心密室的声控机关路线。
她沉默片刻,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瓶无色墨水,蘸笔疾书,将“李怀音”三字写入《狸猫换太子》剧本夹页。
那出戏本是她新编的讽刺大戏,专为那些披着仁义外衣的伪君子准备的刀锋。
如今,它又多了一重使命。
“春桃。”她唤来贴身心腹,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若我三日不归,就把这本送进藏书阁第三重,亲手交到赵公公手里。记住,只能是他。”
春桃咬唇点头,眼中泛起水光,却不敢多问。
她知道,这一去,不是登台唱曲,而是闯龙潭虎穴。
当夜,月隐星沉。
苏云绮换上黑衣,腰佩折扇,怀揣火折,悄无声息潜入慈音庵佛堂。
她依图而行,掀开地砖,一股腐朽潮湿之气扑面而来。
密道低矮狭窄,蛛网横织,脚下碎骨窸窣作响,仿佛踏在岁月的尸骸之上。
她屏息前行,凭借对声波共振的敏锐感知,避开数处塌陷陷阱。
途中梁柱朽裂,头顶尘灰簌簌落下,她伏地不动,听着远处滴水回音,测算方位。
终于,在一道刻有凤凰衔珠纹样的石门前,她停下脚步。
门缝间锈迹斑斑,但她抽出折扇,调至特定频率,轻轻一震——“嗡”地一声轻鸣,机关应声开启。
室内空旷,唯有一口青铜古匣置于石台之上,表面覆满血渍,似曾被人徒手撕扯过封印。
她颤抖着打开,内里赫然是一块残破襁褓,金线凤纹刺绣未褪,一角针脚细密,绣着一行小字:
戊寅年三月初七
她的生日。
而那凤纹形制,并非民间可用——那是皇室嫡系血脉才配享有的“双翅朝阳凤”,先皇后亲赐之纹!
就在此时,头顶瓦片轻响,似有飞鸟掠过。
她猛然抬头,火光未熄,却见一道玄色身影自破窗而入,靴底落尘无声。
萧弈摘下斗笠,眸光如刃,首视她手中染血的襁褓。
“别动。”他压低嗓音,语速极快,“东厂昨夜截获兵部密令,有人在查一个三十年前被抹除的‘凤胎’档案——你母亲不是苏家妇,她是先皇后秘密收养的孪生女之一,真正的皇嗣血脉,因避祸才寄养于九韶监。”
风穿地道,吹得火苗摇曳。
苏云绮站在光影交界处,指节发白,眼中却燃起幽深烈焰。
她缓缓将青铜匣贴身藏好,一字一句,冷如霜刃:
“所以当年那一场大火,烧的不只是我的卖身契……”
“更是我的出生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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