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南天香戏楼却灯火通明。
《凤鸣劫》的终幕排练己近尾声,可苏云绮并未收势。
她站在台中央,赤红裙裾铺展如焰,指尖轻点鼓面,眼神冷得像霜雪压枝。
“再来一遍。”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终幕‘龙吟入室’那一段——音调压低三度,鼓点重敲三下后,停半拍,再接急板。”
乐师们面面相觑。
这改法前所未有,违背了传统宫商角徵羽的律序,听起来竟有些诡异的滞涩感。
“红药姑娘,这般调子……听着不像悲鸣,倒像是……地底传声?”老琴师试探着问。
苏云绮唇角微扬,眸光幽深:“正是要它像从地下爬出来的。”
她没解释更多。
只有她知道,这段旋律早己不是戏文本身,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唤醒被尘封记忆的密语。
那晚她借着探查旧宅废井的机会,在枯井深处埋下三个陶瓮,按特定间距排列成共鸣阵列。
这些陶瓮皆出自前朝官窑,胎壁厚实、内腔光滑,最宜传导低频共振。
只要声波频率精准匹配,便能在瓮中形成回响,将声音“留存”于泥土之下——虽不能录音如现代机器,却足以让某些细节在反复震动中刻入陶壁纹理。
而这首被篡改的《凤鸣劫》终曲,正是为那一刻准备的密码。
鼓槌再次落下,低沉的“龙吟”响起,不再是高亢清越,而是如闷雷滚过地脉。
苏云绮闭目聆听,感受着脚下木板的轻微震颤。
她在等——等那股力量穿透地层,触达十八年前那个雨夜的秘密。
她不信鬼神托梦,也不靠天降奇缘。
她只信声音有记忆,历史会回响。
同一时刻,皇宫东侧偏殿,烛火摇曳。
萧弈负手立于案前,玄袍上的银线暗纹似蛇行游走。
他手中摊开的是宫廷档案库第七格卷宗——癸未年八月十五夜值名单。
原本应是“苏崇安、萧弈”二人当值,如今却被一笔朱砂划去,替为“赵通”。
他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本破旧涂鸦册子——那是守卫老吴头临死前塞给他的遗物。
页页杂乱无章,尽是些歪斜人影与符号,唯有其中一页让他久久凝视:三人立于廊下,一人戴王府戒,一人佩尚书玉带,第三人……脚穿金丝团花绣履,鞋尖缀着独一无二的凤喙珠饰——那是太后专属的礼制鞋履。
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那枚小小的珠饰图案,眸色骤寒。
“原来那一夜,不只是父亲与尚书密谈……连深居凤仪门的她,也亲自到场了。”
难怪记录会被抹除。
这不是简单的职务替换,而是一场三方会面的彻底演盖。
他猛地合上日记,沉声下令:“封锁凤仪门三个月内的出入记录,尤其是那位‘养病’的周嬷嬷——我要知道她那天夜里,到底送进去什么话,又带出来什么命令。”
与此同时,城郊乱葬岗外,寒风卷着纸灰飞舞。
柳絮蜷缩在一棵歪脖槐下,发丝散乱,双手死死攥着一只褪色的绣鞋,嘴里不断重复:“我没有害她……我只是没救她……我没推开她……我只是站着……”
她是林氏贴身侍女,也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目击者之一。
那夜暴雨倾盆,她看见小姐被推入井中,却因害怕牵连,选择了沉默。
如今真相逼近,她的良知开始反噬灵魂。
远处树影下,一道纤细身影静静伫立。
苏云绮披着素色斗篷,面容隐在帽檐阴影里,目光落在柳絮身上,久久未动。
她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揭穿。
她只是轻轻抬手,示意身后仆妇将一个素布包裹放在不远处的石台上。
那是一副小小的孩童襁褓,里面静静躺着一双亲手缝制的虎头鞋,针脚细密,鞋头上还绣着一对滴血般的小红眼睛——镇邪用的。
然后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低语,随风飘散:
“你不是帮凶,你是唯一活着的证人。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停下。”
夜更深了。
天香戏楼后台,鼓声再起。
第三遍《凤鸣劫》终曲缓缓奏响,低音共鸣如地脉呼吸,鼓点节奏隐秘而规律——若有人懂得解码,便会发现那竟是摩斯式的暗语节拍:
苏——崇——安——
萧——弈——
两个名字,藏在音符之间,穿透泥土,叩击陶瓮,仿佛十八年前那场被掩埋的对话,正一点点从地下浮出水面。
而在尚书府深处,一盏孤灯映照书房。
林氏独坐案前,手指微微发抖。
她盯着香炉中尚未燃尽的一角纸片,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
岁贡金五十两……永绝后患……春杏的呼吸在漆黑的柜中凝成白雾,指尖死死掐住掌心,才没让惊叫冲出喉咙。
她看见林氏将半本焦边账册投入香炉,火舌贪婪地卷过泛黄纸页,像一群暗中啃噬真相的虫。
那些字——“岁贡金五十两”、“永绝后患”——如同烙铁烫进她的眼底。
她认得这笔迹,是府中己失踪三年的老账房所写。
而更让她脊背发寒的是,林氏低声唤来的周姨,竟是太后宫里放出的旧人!
“当年不过是替人办事。”林氏冷笑,指尖轻敲案角,声音压得极低,“如今倒要被个戏子掀翻天?她演什么孤女泣月、忠魂不灭,真当天下人都瞎了?”她忽然抬眸,目光如针般扫过房间一角,“你说……她是不是己经知道了井底的事?”
周姨垂首:“红药近来常去城南废宅排练,连守夜的老班头都说,那曲子听着不像唱戏,倒像招魂。”
林氏冷笑渐冷:“那就让她唱吧。等太后寿宴一过,我自有法子让她‘意外’失声,再跌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话音落时,一片灰烬飘起,春杏猛地屏息——袖口拂过柜缝,细微如尘的荧粉悄然脱落,在昏光下泛出几乎不可见的幽蓝微芒。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逃回偏院的。
蜷缩在床角,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可就在她颤抖着取出一张旧帕子擦拭冷汗时,烛火映照之下,那帕角竟浮现出淡淡银痕——仿佛有字,又似符咒。
她瞪大眼,却看不懂那是什么。
但她不知道的是,百步之外,天香戏楼的密室之内,苏云绮正对着一面铜镜,缓缓展开一幅由荧粉显影而成的残页拓片。
“找到了。”她轻声道,指尖抚过纸上浮现的三个关键词:岁贡金、西岭、梅园。
她早就在府中布下眼线网,春杏不过是其中一枚被动触发的棋子。
那荧粉无毒无形,唯有触碰过特定药水处理过的纸张才会显现痕迹——而这类纸,只有尚书府内库与宫廷档案才用得起。
“原来你买通的不只是账房,还有当年负责皇室宗籍记录的笔吏。”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拓片贴入暗匣,与老吴头日记的残页并列排放。
视线移向桌案另一侧,那支特制药笔残留的墨迹未干。
她划去了“萧弈”的名字,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了他的位置——他不是幕后黑手,而是另一条线上,同样在追查那一夜真相的猎手。
她的敌人,从来不在朝堂之高,而在深宫深处。
窗外风骤,卷开半掩卷宗,一行朱批赫然入目:“公主夭殇,谥号‘静婉’,葬于西岭梅园。”
苏云绮缓缓站起,镜中女子褪去浓妆,眉目清冷如霜雪初降。
她取来一件新制戏袍——凤翅霓裳,以赤金丝线绣九重云纹,领口暗藏十二道折褶,正是皇家命妇才能享有的礼制规制,只差一线,便是僭越。
但她不在乎。
“太后寿辰之夜,我不只是唱一出戏。”她对着虚空低语,指尖抚过衣襟上那枚用血玉雕成的凤喙珠饰,“我要让全天下听见——十八年前那个雨夜,谁死了,谁活了下来。”
镜中倒影忽地晃动,仿佛有王冠的轮廓一闪而逝。
同一瞬,她左腿旧伤突地刺痛如裂,纱布边缘渗出血痕,洇湿了裙裾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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