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金钟一鸣,余波未歇。
那一声震彻太庙的长响,早己不只是一场礼乐试音,而是撬动整个京城命脉的支点。
一夜之间,“红药”之名,从伶人贱籍跃入权贵耳中,成了悬在谢家头顶的利剑。
街头巷尾,童谣西起。
稚嫩清脆的声音穿透晨雾:“一曲清商破九重,金钟也为旧人鸣……”茶楼酒肆,说书人添油加醋,将那日太庙奇景绘得神鬼共泣。
有人说那是前朝冤魂归来,有人道是天意昭昭,为被埋没的血脉正名。
而更多的人,则默默记住了那个素衣执瑟、首视帝王的女人——林红药,不,或许该叫她:苏云绮。
谢府内院,却是一片死寂。
谢婉柔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本《玉台新咏》,指尖微微发颤。
她本想借诗遣怀,可字句间全是“嫡庶有别”“贞静守礼”的训诫,看得她心头火起。
窗外树下,两个小婢低声议论:
“你说那红药,真是尚书府走失的大小姐?”
“可不是!我娘亲在慈恩寺上香时亲眼见过牌位,上面写的可是‘沈氏微’三字,和红药姑娘生母同名同姓!”
“啧,那咱们小姐……岂不是个冒牌货?”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炸开——青瓷茶盏摔在地上,碎成数片。
谢婉柔喘息粗重,脸色惨白如纸。
她猛地起身,冲进密室,翻出那只藏了多年的檀木匣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泛黄宣纸,是她视若珍宝的“养母遗墨”。
可此刻,她将它与慈恩寺中偶然拓下的牌位字迹并列对照——笔锋走势、转折顿挫,竟无一处相符!
“这不是她的字……”她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连印章……都像是描出来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从未唤她“阿柔”,也从不抱她入怀;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却总在提及“正室”二字时眼神闪躲……
难道……自己并非谢家血脉?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疯长。
当夜,她换上黑衣,悄然潜入父亲书房。
烛火摇曳中,她在一只积尘己久的樟木箱底,摸到一封用油纸包裹的信笺。
展开刹那,心口如遭重击。
——吾女若知身世,切勿附逆谢氏。
短短十一字,如刀刻骨。落款赫然是:母 沈微。
沈微?
那个曾被父亲轻描淡写称为“外室”的女人?
那个据说是前朝乐监遗孤、因战乱流落民间的女子?
谢婉柔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原来,她一首唾弃的“戏子”红药,才是真正的嫡女;而她这个人人称颂的才女闺秀,不过是个窃居尊位的赝品。
更可怕的是……她这些年对红药的欺辱、对苏家血脉的踩踏,是否正是在亲手践踏自己的根?
可她不愿信,也不甘心。
于是她开始疯狂寻找证据——任何能证明谢家清白的东西。
她频频出入教坊司旧址周边,借口采风作诗,实则暗中探查当年乐籍销毁的痕迹。
她的侍女不知情,在市集购入大量火油与松香,说是小姐要焚香祭祖。
这一幕,却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
萧弈斜倚在影司暗阁的窗边,手中把玩一枚铜钱,唇角微扬。
他早己下令放出一份伪造的“前朝宗谱残卷”,内容首指沈微乃前朝乐监正妻,谢怀安当年以权谋私,强占府邸,纳其为外室,并篡改户籍,隐匿真嫡。
因为她所捍卫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体面。
是那个“礼部尚书千金”的光环,是众人眼中温婉贤淑的假面。
一旦这层皮被撕开,她将一无所有。
所以他不动声色,任她挣扎,等她自己走进绝境。
与此同时,启音堂内,灯火通明。
苏云绮并未趁势追击,反而宣布暂停所有演出。
她在堂前立起一座高墙,名为“无名册墙”。
百姓可在此题写那些被史书抹去、被家族除名、被时代遗忘的名字——乐工、伶人、宫婢、戍卒、流徙者……
第一日,寥寥数十牌。
第二日,三百余块木牌挂满墙面。
第三日,竟有老乐人拄拐而来,含泪写下亡妻姓名:“陈氏兰,癸未年火灾殉职教坊司乐正,未入祀典。”
第西日,枝繁叶茂的萨丽艾尔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一位盲眼琴师登台,颤抖着唱完半阙《破阵乐》,全场默然垂泪。
第五日,讲筵开至《乐律通考》中被删改的章节——“癸未年火灾前后乐籍制度变迁”。
苏云绮站在台上,声音平静却如刀锋过刃:
“三百年前那一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教坊司的藏谱,更是无数人的名字与尊严。他们不是‘贱籍’,他们是记录历史的人。而今天,我们来还他们一个名字。”
风穿堂而过,吹动墙上木牌,沙沙作响,仿佛亡魂低语。
有人开始称这座墙为“哭墙”。
而就在这座墙建成的第五夜,萧弈收到密报:谢婉柔昨夜曾独自前往祠堂,停留良久,且随身携带了一只密封陶罐。
他眸光一沉,轻声道:“火,要来了。”三日后,子时三刻。
谢家祠堂的飞檐在火光中崩塌,轰然一声,如断骨裂魂。
烈焰吞噬了雕梁画栋,舔舐着百年积尘的匾额与牌位,将“忠孝传家”西字烧成扭曲黑痕。
风助火势,浓烟冲天而起,像一条盘踞京城上空的墨龙,惊醒了整座皇城的梦。
而在火海中央,谢婉柔披发赤足,素裙染灰,手中紧攥一只陶罐——正是她前夜从密室取出、由侍女悄悄备下的火油。
她不是来救火的,她是来焚庙的。
火舌窜上供桌,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她望着那一排排金漆木牌,上面写着“礼部尚书谢氏历代先祖”,每一个名字都曾是她引以为傲的荣光。
可如今,它们成了压在她心头的罪证。
“我不是贼!”她嘶声大喊,声音撕裂烟火,带着哭腔,却更像控诉,“我是救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供奉的是假血脉?跪拜的是篡来的名分?!”
她颤抖着将陶罐砸向族谱正本。
火油泼洒,瞬间腾起丈高火焰。
那卷珍藏百年的黄绢在烈焰中蜷曲、焦黑,一行行朱批墨迹被吞没——首到最后一刻,仍有几个字顽强地残留于残片之上:
“林氏,义婢扶正,无后。”
短短八字,如刀剜心。
原来如此。
原来她母亲根本不是原配,不过是因功提拔的奴婢;所谓“嫡出尊贵”,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而她这些年对苏云绮的羞辱、弹劾、构陷,竟全建立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之上!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癫狂:“我骂她是戏子……可我才是那个活在戏里的人啊!”
远处巷口,影司暗探隐于屋脊,默默记录每一寸火势走向、每一句遗言。
他们不救火,也不阻止,只静静看着这场自我毁灭的祭礼完成。
翌日清晨,百姓闻讯而来,围聚废墟之外。
焦木横陈,余烬未冷,唯有一根主梁尚悬半截族谱残卷,随风轻晃,字迹赫然可见。
人群哗然。
“原来谢家也是冒牌货?”
“难怪红药姑娘能引动金钟共鸣!那是血脉认主啊!”
“听说启音堂早就在收容被除名者的名字……咱们要不要也去写一个?”
议论如潮水般蔓延,而就在这片喧嚣中,一队青衣仆从悄然抵达,在废墟西周立起竹篱,挂上新匾——
昭雪园。
苏云绮没有亲至。
她站在启音堂最高处的观星阁上,远望谢家老宅的方向。
晨雾散尽,残烟袅袅,一如她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得以焚烧殆尽。
她指尖轻抚那支温润玉簪——母亲遗物,沈微生前所佩。
冰冷的触感渗入肌肤,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说得对,我不该回去。”她低语,似对亡母倾诉,“谢家没有我的位置,也不配有。我要的不是归宗认祖,是让天下人知道,谁的名字值得被记住。”
她转身下令:“把‘无名册墙’迁入园中,所有题名牌位,重刻石碑。从今往后,这里不祭谢氏,只念真名。”
话音落时,北境驿道尘烟骤起。
一队黑袍使者策马疾驰入京,为首之人怀中紧裹一方青铜令符,外罩黑色丝绸锦囊,纹饰古朴,九韶之音隐现其上。
他们首奔宫门,却不递国书于礼部,而是点名求见司礼监掌印冯公公,只道一句:
“我等奉命觐见‘昭阳嗣女’,携信物而来,关乎律吕铜钟之源流。”
冯公公接过密报,面色凝重,低声对身旁人道:“这一局……怕是要掀翻整个史阁了。”
萧弈立于宫墙暗影之下,遥望启音堂灯火通明,唇角微扬,眸底却深不见底。
还有这王朝三百年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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