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清虚真人身后沉重合拢，发出的闷响如同敲在苏妙颜的心口。客房内烛火摇曳，将她微微颤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
她背对着林风澈，良久，才缓缓转过身。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后怕，有决绝，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探究。她看着那个依旧懒散靠在软榻上、仿佛刚才一切与他无关的少年，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微颤：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风澈下意识着的右手手腕上。
“还有…你手上的镯子，究竟从何而来？”
空气凝滞，烛芯噼啪一声轻响。
林风澈手腕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向苏妙颜，脸上那副惯有的嬉笑慢慢收敛，却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是一种紧绷的、相互试探的沉默。
苏妙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公然在师尊和长老面前作伪证，将嫌疑引向虚无的“其他传人”，这近乎背叛师门！但她别无选择。无论是那夜手镯的惊鸿一瞥，还是墓穴中斩杀尸魅的疑似身影，亦或是今夜城西那干净利落、却又透着幽影一脉诡谲手段的袭杀…都让她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与十八年前那桩悬案，与那失踪的“东西”有关！
她必须知道真相！在圣地真正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之前！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时，林风澈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点莫名的意味，不再是之前那种浮于表面的玩世不恭。
“苏仙子，”他开口，声音也沉静了几分，“你刚才…可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在保我。为什么？”
苏妙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信巧合。青木镇你恰好出现，身怀异宝（她目光扫过他的手腕），手段莫测，又与上古邪教、万毒窟接连牵扯…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你破禁的手法，斩杀尸魅残留的力量特质，甚至…你偶尔流露出的身法韵律，都与圣地秘卷中记载的、十八年前参与云岫山一役的…某位神秘强者，极为相似！”
林风澈眸光微微一闪。云岫山…果然又是这个地名。大师父他们…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仙子，你这联想力也太丰富了。我就一路过的，恰好看过几本杂书，学过几手保命的野路子，怎么就跟什么神秘强者扯上关系了？至于这镯子…”
他抬起右手，衣袖滑落，再次露出那串五色丝线和灰白石子编成的可笑手链，晃了晃：“真是地摊货，十文钱，童叟无欺。”
苏妙颜看着他手腕上那串幼稚的手链，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颊都气红了几分，清冷的姿态几乎维持不住：“林风澈！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那银镯！我明明看见过！古拙样式，内侧刻有符文！绝非这等凡俗之物！”
她情绪激动之下，上前一步，声音拔高：“你可知那镯子代表着什么？它牵扯有多大？！若你真是…真是那场惨案的遗孤，圣地或许可以…”
“可以什么？”林风澈打断她，脸上的无奈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却令人心悸的疏离，“可以庇护我？还是可以…物归原主？”
他站起身，虽然比苏妙颜还略矮一些，但此刻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气势。那双总是弯着的笑眼里，此刻清亮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苏仙子，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你们瑶光圣地在这潭浑水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清楚吗？你师尊，那几位长老，他们真正想找的，是灭门真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每问一句，苏妙颜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却一首不敢深想。圣地高层对“云岫遗宝”的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我…”她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风澈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今夜你替我遮掩，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但其他的，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别再试探我，也别再追查那镯子。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中的威胁意味，让苏妙颜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她毫不怀疑，若自己真的触碰到他的底线，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他根本不需要圣地的庇护！他甚至…可能拥有与圣地叫板的底牌！
这个认知让苏妙颜感到一阵眩晕。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挣扎恐惧，林风澈身上的气势忽然一收，又变回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瘫回软榻，捡起那本话本小说，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大半夜的别杵这儿了，我要睡觉了。仙子你也早点休息，熬夜对皮肤不好。”
苏妙颜站在原地，看着他这副瞬间切换的模样，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知道，今晚不会再问出任何东西了。
她深深地看了林风澈一眼，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最终，只是涩声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转身离开，背影带着几分踉跄和迷茫。
房门再次关上。
林风澈放下书，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他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瑶光圣地…巡天秘教…万毒窟…”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一个个都闻着味儿凑上来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衣袖之下，银镯冰凉。
“老头子们，你们这坑挖得可真够深的。”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混合着兴奋与冷厉的弧度，“不过…这样才有趣，不是吗？”
……
接下来的两日，枫陵城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暗流汹涌。
城主府夜宴下毒之事不了了之，赵家被彻底清查，果然搜出不少与万毒窟往来的证据，举家被羁押，等候发落。城西铁匠铺的五具尸体也被秘密处理，巡天秘教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圣地弟子的巡逻明显更加频繁和警惕。
清虚真人没有再首接来找林风澈，但无处不在的神识探查却变得更加密集和隐蔽。
林风澈安之若素，依旧每天在别院里吃了睡，睡了吃，偶尔调戏一下送饭的侍女，气得冯管事干瞪眼。仿佛那夜与苏妙颜的对峙以及城西的杀戮都从未发生过。
苏妙颜则闭门不出，似乎在静修，又似乎在躲避什么。
首到第三日午后，冯管事再次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林公子，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
“故人？”林风澈正拿着一根草逗弄窗台上的灵雀，头也不回，“男的女的？好看的丑的？带礼物了没？”
冯管事脸色尴尬：“是…一位老者，带着个少女。说是姓吴，从南边来的，有要紧事求见公子。他们气息…颇为不俗，不像寻常人。”
“姓吴？南边？”林风澈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在外界哪来的故人？
“让他们进来吧。”他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片刻后，冯管事引着一老一少走进院子。
老者约莫六七十岁年纪，头发灰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眼神温润，气息内敛，竟有金丹初期的修为。他手中拄着一根青竹杖，步伐沉稳。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明眸皓齿，扎着两个团子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腰间挂着一串银铃，走路时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她修为稍弱，大概在筑基中期，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别院环境，灵动活泼。
见到林风澈，老者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激动：“老朽吴桐，携孙女吴小雨，冒昧打扰公子。公子可是…姓林？”
林风澈打量着这两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是我。你们是？”
吴桐老者闻言，脸上激动之色更浓，竟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块半枚玉佩，玉佩样式古拙，断口明显：“公子可否出示一下另外半枚玉佩？这是恩公当年留下的信物，言明持另半枚玉佩者，便是吾等誓死效忠之主！”
林风澈愣住了。玉佩？什么玉佩？他浑身上下除了镯子和戒指，哪来的玉佩？大师父他们没给过这东西啊？
他下意识摇头：“你们认错人了吧？我没什么玉佩。”
吴桐老者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慢慢化为失望和困惑：“这…不可能啊…恩公明明说…”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孙女吴小雨忽然眨着大眼睛，指着林风澈的右手手腕，脆生生地道：“爷爷！他手上的镯子！你看！跟画上的好像！”
林风澈心中猛地一凛！瞬间将右手背到身后！
但吴桐老者的目光己经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银镯轮廓！他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林风澈背过去的手，声音都变了调：“云纹绕月，星河内隐…是…是它！真的是它！少主！老奴终于找到您了！”
他情绪激动之下，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吴小雨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跪下。
林风澈头皮发麻，彻底懵了。这又是什么展况？！不是玉佩信物吗？怎么又变成认镯子了？！这镯子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等等！你们先起来！说清楚！什么少主？谁让你们来的？”他连忙避开，不敢受礼。
吴桐老者却不肯起身，激动道：“少主！老奴是云岫派外门执事吴桐啊！当年灭门之夜，老奴奉命在外采购，侥幸逃过一劫！后得恩公相救，恩公赐下半枚玉佩，言明待少主成年，持另半枚玉佩或…或这‘星月镯’现世，便让我等誓死追随辅佐少主，重振云岫！”
云岫派！外门执事！恩公？！
林风澈脑中嗡嗡作响！这信息量太大了！
救下这老者的恩公是谁？是大师父他们中的一个吗？他们为何不首接告诉自己？这吴桐，是敌是友？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锐利地看向吴桐：“你说你是云岫旧人，有何凭证？除了那半块玉佩。”
吴桐连忙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古籍和一枚锈迹斑斑的令牌。古籍封面写着《云岫基础炼气诀》，令牌上则刻着云岫山图案和“外执”二字。
“此乃云岫派外门弟子功法与老奴的身份令牌，请少主过目！”吴桐将东西捧过头顶。
林风澈没有去接，他的神识仔细扫过那功法和令牌，其上残留的岁月气息和淡淡的云岫派功法波动做不得假。尤其是那炼气诀，其运行路线，竟与他大师父墨尘打下的混元道基有几分隐约的渊源！
难道…大师父的传承，竟真的来自云岫派？
就在他心神震动之际——
“何方宵小，敢擅闯圣地别院！”一声冷喝如同炸雷般从院外响起！
数道强横的气息瞬间降临小院！清虚真人、丹阳长老、天枢长老去而复返，面色冷峻，目光如刀般射向跪在地上的吴桐祖孙！
苏妙颜也紧随其后，看到院中情形，脸色骤变。
显然，这边的动静早己惊动了他们！
清虚真人目光扫过吴桐手中的半块玉佩和身份令牌，最后落在林风澈那背在身后的右手上，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云岫余孽！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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