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今日的气氛，与林越上次前来时截然不同。
街道上依旧冷清，但空气中那股弥漫的绝望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然的秩序。街角多了些持刀的衙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粮店门口不再有拥挤的人群，而是大门紧闭，贴着官府的封条。
赵西和王莽都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压抑，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柴刀。
林越却神色如常，只是目光在那些封条上多停留了片刻。他心中了然，这恐怕是那位“苏家”的手笔。封锁粮食交易，制造更大的恐慌，从而为某种目的铺路。这手段，干净利落，也狠辣异常。
望江楼在清河镇最东面，紧邻着穿城而过的大沙河。它是一座三层高的木制阁楼，飞檐翘角，气势不凡。与镇上其他店铺的萧条不同，望江楼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门口甚至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只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汉子，气息沉稳，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练家子。
牛车还未靠近，其中一名汉子便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去路。他的动作不算无礼，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却比任何呵斥都更有效。
“来者何人？”
林越从车上跳下，从怀中取出那枚紫檀木令牌，递了过去。
那汉子看到令牌，眼神瞬间一变，原本的冷漠化为了恭敬。他双手接过令牌，仔细验看后，躬身道：“原来是林先生。主人己在楼上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他又看了一眼赵西和王莽，以及车上的银霜炭，补充道：“两位壮士和货物，请在此稍候，楼下备有茶水。”
这安排，既是礼遇，也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隔离。
赵西有些不放心，想说什么，却被林越用眼神制止了。
“你们在此等我即可。”林越的声音平静而沉稳，足以安抚人心。
他随着那黑衣汉子，踏上了望江楼的台阶。一进门，一股幽静的檀香便扑面而来。楼内空无一人，没有寻常酒楼的喧嚣，只有光亮的木地板，倒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那位曾去过村里的紫衣女子，此刻正静立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她见到林越，盈盈一福，微笑道：“林先生，我家主人在三楼雅间，请。”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侧身让开了道路，并未带路，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林越心中微动，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从进门开始，每一步似乎都是一场无声的考验。考验他的胆识，也考验他的气度。他没有丝毫迟疑，整理了一下衣衫，便迈步独自向楼上走去。
二楼同样空旷，只在窗边摆着几盆苍翠的文竹，更显清幽。
当他踏上通往三楼的最后一段台阶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伴随着淡淡的茶香，从上方飘了下来。那琴声清越，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洗涤人心。
三楼是一个完全开敞的空间，西面窗户大开，河面的风穿堂而过，吹得人衣袂飘飘。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古朴的棋盘，棋盘两侧，是两个软垫。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正端坐于棋盘一侧，垂眸抚琴。
她看上去年纪与林越相仿，容颜绝美，却不显得娇柔。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气质清冷如月下寒泉。她的身旁，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上，正温着一壶茶，沸水翻滚，雾气蒸腾。
听到脚步声，女子停下抚琴的动作，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你来了。”她的声音，比琴声更加动听，却也带着同样的清冷，“坐。”
林越没有客气，走到她对面的软垫上，盘腿坐下。他能感觉到，从他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对方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上，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
女子提起茶壶，为林越斟了一杯茶。茶汤色泽碧绿，清香扑鼻。
“下篱村，林越。父母早亡，与妹妹林小丫相依为命。半月之前，还是一个为了一口吃食，要在山里刨食的普通少年。”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枚白色的棋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她的声音平淡，却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
林越的心猛地一跳。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连他的身世背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警惕。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滚烫的茶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抬眼看向女子，平静地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女子似乎对他的镇定有些意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苏，苏青影。”
她落下一子后，便将手边的黑子棋盒推向林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会下棋吗？”
“略懂一二。”林越应道。
他捻起一枚黑子，没有丝毫犹豫，落在了棋盘的角落。他的开局，稳健而务实，一如他带领村民求生的风格。
苏青影看着他的落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不再说话，开始专心对弈。一时间，整个雅间里，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炉火上沸水偶尔发出的咕嘟声。
这盘棋，下得极慢。
苏青影的棋风，大开大合，极具侵略性。她的每一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首指林越的要害，试图将他的阵地撕裂。
而林越的应对，却显得有些笨拙。他不断地退让，防守，将自己的棋子收缩在一起，看似狼狈不堪，却始终守住了最核心的阵地，没有让对方的攻势得逞。
棋盘上的局势，就像他们二人此刻的地位。苏家势大，步步紧逼。而林越，只能在夹缝中求存，苦苦支撑。
“你的银霜炭，烧得很好。”不知过了多久，苏青影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一边说，一边落下了一子，截断了林越黑子的一条出路。
“李员外很喜欢。清河镇里，所有能用得起好炭的人，都会很喜欢。”
林越落下一子，为自己的大龙做活，同时淡淡地回应道：“能得苏姑娘赏识，是在下的荣幸。”
“赏识？”苏青影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冰珠落玉盘，“林先生，你可知，你那点银霜炭，在我眼里，其实一文不值。”
林越执棋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苏青影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第一次正视着林越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剑：“我苏家，若想要这烧炭的方子，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开口。我甚至可以不问你，首接将你那两个村子，连人带窑，都变成我苏家的产业。你信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越的脊椎升起。他信。他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能力。
但他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只是将手中的棋子，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出人意料的位置。
“我信。”他抬起头，迎上苏青影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但苏姑娘没有这么做。你费尽周折请我来此，与我对弈品茶，想来，你想要的，应该不只是一门烧炭的手艺那么简单。”
苏青影看着棋盘上那颗突兀的黑子，愣住了。
林越的这一手棋，看似闲棋，却像一根钉子，恰好钉在了她白子大龙最薄弱的环节。它非但没有继续防守，反而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只要一步走错，她那看似强大的攻势，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整个棋盘的局势，因为这一子，瞬间逆转。
苏青影沉默了。她看着林越，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智慧。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小看了眼前这个来自山村的少年。
“你说的没错。”良久，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一门烧炭的手艺，我还看不上。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
她伸出纤纤玉指，将棋盘上的一颗白子拿起，扔回了棋盒，竟是主动认输了。
“这盘棋，我输了。”她看着林越，目光灼灼，“现在，我们可以谈谈真正的生意了。”
林越没有因为棋局的胜利而有丝毫得意。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苏青影重新为他斟满茶，缓缓说道：“这场饥荒，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朝廷的赈灾粮，被层层克扣，根本到不了灾民手里。而各地的豪绅大户，则趁机囤积居奇，操控粮价。清河镇的粮食，如今十之八九，都控制在我苏家的手里。”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越脑中炸响。他终于明白，为何镇上的气氛如此诡异。
“我封锁粮市，不是为了牟利。”苏青影的语气变得冰冷，“而是为了将那些发国难财的蛀虫，一个个都揪出来。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而你，林越，你的出现，给了我这个契机。”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凤目紧紧地盯着林越，声音里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诱惑力。
“我不要你的银霜炭。我要你，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为我烧制出足以供应整个清河镇，乃至周边数个县城过冬的炭火。我要你用这银霜炭，彻底冲垮旧有的木炭市场，将所有与此相关的利益链条，都掌握在我手中。”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林越无法拒绝的条件。
“而我，会为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人力，物力，甚至是官府的庇护。我会保证，没有任何人，敢动你和你那两个村子的一草一木。事成之后，整个清河郡的炭火生意，你我二八分成，你二，我八。”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苏青影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淡，“那么从你走出这望江楼的那一刻起，你和你的银霜炭，就会成为清河镇所有势力的公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那会是怎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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