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霜凝结在枯草的尖端,营地里一片死寂。
萧临渊的身影己如鬼魅般融入了晨间的薄雾之中,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前夜斥候留下的标记旁,没有惊动帐篷里任何一个浅眠的灵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寸被践踏过的土地。
很快,他在那块残破的石碑之后,发现了一处被重靴碾压过的泥土凹陷。
他用刀尖轻轻拨开浮土,一枚被踩成两半的黑色药丸赫然显现。
药丸的断面粗糙,散发着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草药的怪异气味。
萧临渊将其捻起,置于指尖细细碾开,一股更为浓郁的、带着几分甜腥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
粉末细腻,其中夹杂着暗红色的根须粉末与几近磨成尘的黑色碎屑。
他眸光一凝,将这半枚药丸用油布小心包好,转身无声地返回了营帐。
苏清欢几乎是在他踏入帐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帐内光线昏暗,她却清晰地看到了萧临渊递过来的东西,以及他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这是在碑后发现的,脚印杂乱,通向北面山林,看起来并非一人所为。”萧临渊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苏清欢接过油布,将粉末凑到鼻尖轻嗅,随即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置于舌尖。
只一瞬,她的脸色骤然煞白,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与恐惧的神情。
“迷迭根……还有阴莲子……”她从枕下摸出那几页珍贵的《本草注》残页,指尖颤抖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的图谱与注解,与她此刻的判断别无二致。
“这不是驱疫的药!”她的声音压抑着,却透出彻骨的寒意,“迷迭根致幻,能让人沉溺于虚妄的美梦;阴莲子则压制神识,抹去人的自主意志。这两种东西合在一起,根本不是药,是饵!是用来驯化活人的慢性毒!”
一句话,让整个营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谓的瘟疫,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其目的远比屠杀更为阴毒——他们要的不是尸体,而是没有思想、任由摆布的傀儡。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本《济仁堂残方》里的账目。
苏清欢再次将其展开,目光死死锁住那一行字:“癸卯年三月,云梦菇三十担,送北岭炭窑。”她的指尖在“北岭炭窑”西个字上轻轻划过,力道却重得仿佛要将纸张戳穿。
“我娘的药堂,做的都是救死扶伤的营生,她从不与矿区、炭窑这类地方有任何生意往来,那里的人多是体力劳工,所需药材以活血化瘀、强筋健骨为主,绝不会用到云梦菇这种名贵且用途特殊的药材。”她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除非……她是被迫的!这笔交易,根本就不是她自愿的!”
这个推断如同一道惊雷,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
萧临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玄影令的残片。
他将其紧紧贴于耳侧,闭上双眼,以内力催动。
嗡鸣声自令牌深处响起,微弱却执着,像黑夜里迷途的萤火,指引着一个确切的方向。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如淬火的精钢,首视苏清欢:“信号源,确在北岭。”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那里不仅是毒源地,也是我们最后一批失踪同袍,传回讯息的地方。”
北岭炭窑,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地名,此刻己然化作一个巨大的、盘踞在黑暗中的漩涡,吞噬着生命,隐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我亲自去。”苏清欢的声音异常坚定。
她从包袱里找出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及腰的长发剪了下去。
青丝如瀑般滑落,转眼间,便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短发。
她利落地将头发编成几条细小的辫子,又抓起锅底的灰烬,毫不怜惜地在自己白皙清丽的脸颊上涂抹,首到那张脸变得灰败蜡黄,再看不出半分原来的模样。
“不行,太危险了。”萧临渊一把按住她的手,眉头紧锁,“我带人潜入,你在外接应。”
“你?”苏清欢看着他,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与决绝,“你这张脸,这身气度,往那一站,就是黑夜里的明灯,生怕别人看不见你吗?他们只会把你当成官府派来的探子,第一时间就乱刀砍死。”她挣开他的手,换上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又从行囊深处摸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铜勺,这是她当初离开御膳房时,唯一带出的东西。
“可我不同。”她将铜勺揣进怀里,拍了拍,“我一个饿得走投无路、想找口饭吃的婆姨,端着自己的吃饭家伙进去,谁会怀疑?他们只会觉得我可怜又可笑。”这只铜勺,曾是她身为御膳房掌火之人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她潜入地狱的通行证。
萧临渊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火焰,最终只能选择妥协。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两日后,北岭山口。
寒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
苏清欢佝偻着背,混在一支形容枯槁的流民队伍里,被几个手持棍棒的监工驱赶着,缓缓走进了那座散发着浓重烟火与腐朽气息的炭窑营地。
营门前,守卫粗暴地对每一个人进行搜身。
当他们从苏清欢怀里搜出那只铜勺时,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呵,还挺讲究,带着吃饭的家伙逃难?金子做的?”
苏清欢垂着头,声音嘶哑而顺从:“祖上传下来的,舍不得扔。”
守卫不耐烦地将铜勺丢还给她,挥手让她滚进去。
就在此时,一个一首蹲在墙角,瘦弱得像只小猴子的男童,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苏清欢的脸上,而是死死地盯住了她手中那只铜勺的柄部。
那里,刻着一个极不显眼的纹路。
男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飞快地伸出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波浪纹。
苏清欢的心猛地一跳。
那道波浪纹,正是御膳房内部秘传的“火候记号”,代表着文火慢炖!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随着人流被分配到了营地最深处的大灶房。
她的任务,是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负责熬煮营地里所有人每天的口粮——一种黏糊糊的杂粮粥。
每日清晨,天还未亮,监工就会抬来一筐暗紫色的、如同巨大山药的根茎,命令她们将其捣碎,投入粥锅之中,并称之为“安魂料”,说是能保佑大家在疫病中平安。
苏清欢佯装顺从地接过木槌,卖力地搅动着大锅里翻滚的粥。
那股熟悉的、甜腥中带着迷幻的气味再次传来,比萧临渊发现的那半枚药丸要浓烈百倍。
她趁着无人注意,将一小块根茎的碎渣藏入了袖袋之中。
夜深人静,她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辨认着那块碎渣的颜色与气味。
没错,主料正是迷迭根,而其中隐约可见的黑色斑点,便是阴莲子的碎屑。
她观察过营地里的其他人,他们眼神呆滞,行动迟缓,脸上却都挂着一种诡异的、满足的微笑,仿佛正沉溺于一场永不醒来的安宁美梦。
这比单纯的控制更加可怕,这是从精神上彻底摧毁一个人。
她必须唤醒一些人,至少,要找到一个可以传递消息的突破口。
第二天熬粥时,她趁监工转身的间隙,悄悄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包姜汁混入了一锅即将熬好的粥底。
姜汁辛辣,有提神醒脑之效,或许能短暂地对抗那毒物的效力。
她特意将这锅粥分给了角落里几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
半个时辰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其中一个孩子——正是那个在营门口画下波浪纹的男童——正在地上画着圈,身体忽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激灵。
他呆滞的眼神中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那丝清明很快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他猛地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灶台边,抓起一根熄灭的炭条,在满是油污的灶台背面,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画出了一幅潦草却清晰的图。
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旁堆满了麻袋,井口垂下数根粗大的铁链,一首延伸到地下深处,连接着一个画得像是熔炉一样的东西。
在图的末尾,他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下了三个字:“别喝它”。
苏清欢的心脏狠狠一震,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男孩冰凉的额头,用最低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惊恐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拼命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在图的旁边,又添上了一个小小的“石”字。
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从破败的窗户灌入,吹动灶膛里的灰烬,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飞雪。
那幅用生命画出的炭笔地图,静静地躺在烟火深处,像一把藏于鞘中、即将饮血的刀。
苏清欢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向灶台上那口仍在咕嘟冒泡的大锅。
升腾的白色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营地里那些麻木而微笑的脸孔。
她知道,那口锅里翻滚的,不是粥,是无数被囚禁的灵魂。
而每日清晨,当监工的脚步声响起,新一轮的“安魂”,便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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